林城煤炭集团总部大楼,一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七层建筑,外墙的马赛克瓷砖已经斑驳脱落。
钟小艾的车停在楼前时,集团董事长赵大山已经带着班子成员等在门口。
“钟市长,欢迎欢迎!”赵大山快步上前,这位在矿上干了四十年的老煤矿人,皮肤黝黑粗糙,握手时力量很大。
“赵董事长,打扰了。”钟小艾微笑着,目光扫过赵大山身后那些同样饱经风霜的面孔。
“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咱们林煤的真实情况。不只听汇报,更要下一线。”
赵大山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头:“好,市长想怎么看,我们就怎么安排。”
“先去井下。我想看看工人们最真实的工作环境。”钟小艾说得很干脆。
这下连赵大山都有些为难了:“市长,井下条件艰苦,而且……有一定安全风险。您看是不是先在地面看看?”
“工人们能下,我就能下。”钟小艾态度坚决,“放心,我会遵守所有安全规定。”
一小时后,钟小艾换上了矿工服,戴好安全帽和矿灯,在赵大山和几名安全员的陪同下,乘坐罐笼下井。
罐笼下降时,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只有头顶的灯光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下降了两百多米后,罐笼停下,眼前是一条幽深的巷道。
“这是三号矿的采掘面,深度230米,目前还有三个作业班组。”赵大山在前面引路,他的声音在巷道里回荡。
巷道很窄,高不过两米,宽仅容两人并行。
顶上用液压支柱支撑着,但依然能看到岩层裂缝中渗出的水珠,滴在安全帽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空气中弥漫着煤尘和潮湿的气息,通风机的轰鸣声在耳边持续不断。
走了大约一公里,前方传来机械的轰鸣。转过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采掘工作面,十几名矿工正在操作掘进机,煤块从岩壁上剥落,通过传送带运往后方。
钟小艾在一个老矿工身边停下。这位矿工看起来五十多岁,脸上的煤灰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防护口罩边缘已经发黑。
“老师傅,干了多少年了?”钟小艾提高声音,盖过机器的轰鸣。
老矿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赵大山,尽管认出了这位是新市长,但也猜测是个大官:“三十五年了。女领导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
“来看看大家。”钟小艾说,“工作辛苦吗?”
“习惯了。”老矿工笑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就是这几年,活儿越来越少。我们这个班组,去年还有二十多人,现在就剩这些了。”
“为什么?”
“煤不好卖啊。”老矿工叹了口气。
“外面都说煤是污染,电厂都不要了。我们挖出来的煤,堆在煤场里,卖不出去。”
钟小艾心中一沉。她在资料上看过林煤的销售数据,连续三年下滑,但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
她在采掘面待了四十分钟,和七八个矿工聊了天。工人们的话很朴实,但每句都敲在她的心上:
“工资发不全,已经欠了三个月了。”
“井下设备老,有些还是九十年代的,经常坏。”
“年轻人都不愿意下井了,招不到人,我们这些老家伙只能硬扛。”
离开井下时,钟小艾的矿工服已经被汗水和煤灰浸透。但她顾不上这些,直接对赵大山说:“去煤场看看。”
地面上的煤场,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十几座黑色的煤山,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有的煤山已经长了杂草,显然堆放已久。传送带静静地停在那里,装车区空无一人。
“这里有多少库存?”钟小艾问。
“三百万吨。”赵大山的声音很低,“按现在的销售速度,够卖两年。”
“成本价是多少?市场价又是多少?”
赵大山报出一组数字:开采成本每吨420元,加上运输、管理、财务费用,完全成本达到480元。而市场价,已经跌到了450元。
“每卖一吨,净亏30元。”钟小艾迅速心算出结果,“那为什么还要生产?”
“不生产,工人怎么办?”赵大山苦笑,“林煤在册职工两万八千人,加上退休人员将近五万。如果停产,这些人怎么生活?林城的社会稳定怎么办?”
这话说得很沉重,但也很现实。
钟小艾沉默着,绕着煤场走了一圈。煤灰在脚下扬起,落在她深色的裤子上。
远处,曾经是塌陷区的地方,如今已经建起了开发区的高楼大厦,那是李达康时代的政绩。但这边,为林城奉献了几十年的煤矿工人们,却陷入了困境。
“回办公室,我要看详细数据。”钟小艾说。
在林煤集团的会议室里,财务总监汇报了一组更触目惊心的数字:
总资产120亿元,总负债98亿元,资产负债率81.6%。
银行贷款56亿元,其中今年到期的就有18亿元。
拖欠供应商货款12亿元。
拖欠职工工资和社保3.7亿元。
“账上还有多少现金?”钟小艾问。
“不到两千万。”财务总监低着头,“只够发半个月工资。”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钟小艾看着这些数字,脑中快速计算。林煤的问题,比她预想的严重得多。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经营困难,而是生存危机。
“转型呢?”她问,“李达康书记当年推动塌陷区改造,建设开发区。林煤没有参与转型吗?”
赵大山摇头:“参与了,但效果有限。我们投资了开发区三个项目,两个亏损,一个勉强持平。煤炭是我们的老本行,干别的……不擅长。”
“那清洁能源呢?比如煤层气开发、煤矸石综合利用?”
“技术有,但投入太大。”总工程师接过话。
“一套瓦斯抽采设备就要几千万,我们拿不出这个钱。煤矸石制砖项目倒是搞了一个,但规模太小,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钟小艾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问题很清晰:产品卖不出去,债务高企,现金流断裂,转型艰难。而背后,是近五万职工和家属的生计。
“市长,有个情况……”赵大山欲言又止。
“说。”
“下个月,有一笔5亿元的贷款到期。如果还不上,银行可能会起诉,到时候……”赵大山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到时候林煤可能就要破产清算。
钟小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她来林城之前,想到过困难,但没想到这么难。
“这笔贷款,还有多少时间?”
“28天。”
28天。不到一个月。
钟小艾站起身:“我知道了今天先到这里。赵董事长,你们尽快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包括所有债务明细、资产清单、职工情况、转型规划。越详细越好。”
“是,市长。”
离开林煤集团时,已是下午四点。秋日的阳光斜照在那些黑色的煤山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车上,钟小艾一直沉默。
司机小声问:“市长,回市政府吗?”
钟小艾说:“不,去开发区。”
她要看看,李达康当年改造的塌陷区,如今是什么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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