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在通风管道内部，达到了另一种层次。如果说仓库地面的黑暗，是混沌的、充满未知轮廓的帷幕，那么这管道深处的黑暗，就是粘稠的、均匀的、剥夺了一切方向感和距离感的纯然虚无。顾微微趴在冰冷、积满厚厚灰尘的管道底部，除了身体接触到的、粗糙的金属触感和粉尘那令人窒息的细腻触感，视觉完全失去了作用。只有听觉，在极度的专注和紧张下，被放大到几乎产生幻听的敏感程度。
她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急促、带着劫后余生的慌乱和攀爬耗尽的虚弱余韵，如同闷雷，一下下撞击着耳膜。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呼吸时气流刮擦干裂喉咙和灼热肺叶的嘶声，身体各处伤口在细微动作下传来的、连绵不绝的锐痛和钝痛……这些来自自身内部的声响，在此刻寂静的放大下，几乎占据了全部感知。
但她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她必须倾听外界。下方仓库的动静，陆沉舟的呼吸是否恢复？是否有其他异常的声响？更重要的是，在这管道网络内部，是否有属于“观测者”的、那些冰冷的、机械的、代表着监视与控制的细微动静？
她屏息凝神，将耳朵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管道底部，试图过滤掉自身的声音，去捕捉任何一丝外来的振动。
起初，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耳鸣的寂静。但渐渐地，一些极其细微的、有规律的声响，如同黑暗中漂浮的尘埃，被她敏锐的听觉捕捉、分离、辨认出来。
首先是下方，极其遥远、仿佛隔着厚重地层传来的、陆沉舟的呼吸声。那声音比之前似乎更加微弱，更加断续，但依旧存在。他没有死。也没有发出任何其他声音，没有移动，没有呼喊。这让她稍微安心，却又更加不安——他到底是无力反应，还是……在等待什么？
然后，是管道自身的声音。极其微弱的气流，在不知多远处的管道岔口或破损处流动，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几不可闻的“嘶嘶”声。远处偶尔传来金属因温差变化而产生的、极其轻微的、如同骨骼摩擦的“咔哒”声。这些声音，构成了这钢铁迷宫自身的、永恒而单调的背景音。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没有机械的嗡鸣，没有电子设备运行时特有的高频电流声，没有摄像头转动时微型马达的细微噪音，甚至没有她想象中的、属于“观测者”监控终端的任何动静。
难道，“观测者”的监控，真的只集中在仓库地面和低空区域？这高处的通风管道，真的是他们监控网络的盲区？还是说，他们的技术已经先进到可以完全无声运行，或者，采用了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非传统的监控方式？
顾微微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如果找不到任何监控设备的痕迹，那她冒着巨大风险爬上来，意义就大打折扣。但转念一想，没有发现，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发现——要么这里真的安全，要么，“观测者”的监控手段远超她的认知。无论是哪种，都提供了信息。
但她的目标，不仅仅是确认是否有监控。她还想找到那个从下方帆布“包裹”缝隙中反光的金属小物件可能对应的位置，或者，发现其他线索。
她开始极其缓慢地，在狭窄的管道中匍匐移动。动作必须轻，必须慢，不能扬起太多灰尘，不能发出大的声响。她像一只受伤的、在黑暗巢穴中摸索的昆虫，用还能动的左手和左腿，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受伤的右腿拖在后面，尽量避免触碰管壁。
每前进一小段，她就停下来，仔细倾听，同时伸出左手，在身体前方和两侧的管壁、管道底部厚厚的灰尘中，小心翼翼地摸索。
灰尘。到处都是灰尘。厚厚的一层，松软，细腻，带着陈年的腐朽气息。她的手指陷入其中，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管壁。她摸索着，寻找着任何不寻常的凸起、凹陷、接缝，或者……异物的触感。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缓慢的摸索中，失去了意义。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位于仓库的哪个方位上方。只有肌肉的酸痛、伤口的刺痛、肺部的灼痛，以及越来越沉重的疲惫和寒冷，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和体力的消耗。
就在她几乎要因为绝望和体力不支而放弃，准备原路返回时，她的左手指尖，在摸索前方管道底部一处靠近管壁的角落时，触碰到了一样东西。
不是灰尘，不是金属凸起。那触感……坚硬，冰冷，边缘规则，似乎是一个……很小的、扁平的、方形或圆形的物体，半埋在厚厚的灰尘下面。
顾微微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停下动作，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那物体表面的浮灰。
物体的轮廓更加清晰。大约有火柴盒大小，很薄。她用手指捏住边缘，尝试将它从灰尘中拔出来。有点费力，似乎下面有什么东西连着，或者被灰尘粘住了。她稍微用了点力。
“咔。”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此刻寂静中被放大的、类似卡榫脱离或线缆被轻轻拉扯的声响，从物体下方传来！
顾微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陷阱？还是触发了什么？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后续的声响。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警报，没有机械启动，没有光线，没有任何异常。只有那物体被她捏在指尖，以及下方似乎连接着什么、但已经松脱的、极其细微的拉扯感。
她定了定神，继续缓缓地将那物体从灰尘中完全取出。入手冰凉，很轻。她用手指仔细地摸索着它的表面。
正面似乎是光滑的塑料或玻璃质感，边缘是金属。背面似乎有一些细小的凸点，像是接口或散热孔。在物体的一侧，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类似按钮的凹陷。
这……这是一个电子设备！一个被遗弃、或者故意放置在这里的电子设备！看大小和形状，有点像某种微型传感器，或者……信号发射器？也可能是某种数据记录装置？
是“观测者”留下的吗？还是这个仓库以前的使用者留下的？又或者，是像她一样，试图探查这里的“前人”留下的？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顾微微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个发现，可能至关重要！它可能记录了这里的某些信息，可能是监控数据，也可能是……其他线索！
但如何读取它？她没有工具，没有电源，甚至没有光线看清它到底是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小小的设备握在手心，感受着它冰凉的触感和那可能蕴含秘密的微小体积。然后，她继续向前摸索，希望能找到更多。
也许是运气，也许这里本就不是完全“干净”的区域。在距离发现第一个设备大约两三米远、另一个管道拐角处的灰尘下，她的手指又触碰到了另一个类似大小、但形状略有不同、似乎更厚一些的硬物。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取出，而是先更加仔细地摸索周围。果然，在这个硬物旁边不远处，她又摸到了一个更小的、圆柱形的物体，以及……几根极其纤细、似乎已经断裂的、像是电线或光纤的东西，半埋在灰尘里。
这里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型的、简易的监控或中继节点？设备因为年久失修或人为破坏而失效，被灰尘掩埋？
顾微微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尝试着，将那个更厚的设备也从灰尘中取出。这个设备背面，似乎有一个标准的微型USb接口的凹陷！虽然同样布满灰尘，但接口的形制是清晰的！
有接口！这意味着，如果她能找到合适的工具和电源，或许就能读取里面的数据！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她将这两个小设备，连同那几截断线，小心翼翼地、用从自己破烂衣物上撕下的、相对干净的布条包好，塞进自己贴身衣物唯一还算完好的内袋里。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火热的希望。
继续探索。也许还能找到更多。
然而，好运似乎到此为止了。在接下来的摸索中，除了灰尘、铁锈和冰冷的金属，她再也没有发现其他明显的人造物。管道延伸向更深的黑暗，分支越来越多，如同迷宫。以她现在的状态和有限的视野（或者说完全没有视野），继续深入，无异于自杀。而且，她必须考虑返回的问题。她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了。
她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基于进来时的记忆和对气流微弱的感知），开始沿着原路，极其缓慢地、谨慎地向回爬。返程比来时更加艰难，体力的透支和发现的激动带来的短暂亢奋过去后，是更深的疲惫和虚弱。有好几次，她都差点因为头晕目眩和手臂脱力而瘫倒在管道里。
但她咬着牙，一点一点，往回挪。手中紧握着那两个小小的、冰冷的设备，那是她此行的全部收获，也是她未来可能撬动这绝望僵局的、唯一的、渺茫的杠杆。
终于，她摸到了那个检修口的边缘。下方，是更加深沉的黑暗，但陆沉舟那微弱断续的呼吸声，隐约可闻。他还在那里。
顾微微在检修口边缘趴伏了片刻，积蓄最后一点力气，同时再次侧耳倾听下方的动静。除了陆沉舟的呼吸，依旧一片死寂。他似乎真的没有移动过。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身体慢慢从检修口探出去，然后摸索着锈蚀的梯子横杆，一点一点，向下爬去。
下降比攀爬更需要控制，尤其是她有一条腿几乎无法用力。她必须完全依靠手臂和完好的左腿，小心翼翼地寻找落脚点，控制下降速度，避免滑落或发出过大声响。每一次移动，锈蚀的梯子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的心脏随着每一次声响而狂跳，目光（虽然看不清）死死盯着下方陆沉舟所在的黑暗区域，生怕那呼吸声会突然停止，或者，会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睁开。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梯子的呻吟，她的喘息，衣料摩擦的窸窣，都没有引来任何反应。陆沉舟就像一具真正失去了意识的躯壳，沉在死亡的阴影里。
终于，她的脚，触碰到了下面那个简陋的、由木箱和金属架搭成的攀爬架顶端。她小心翼翼地，从梯子转移到木箱上，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径，一点一点，手脚并用地，从木箱堆上爬下来，重新踩在了坚实（相对而言）却冰冷的地面上。
双脚落地瞬间，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她差点直接瘫倒。她扶住旁边冰冷的金属架，剧烈地、无声地喘息着，汗水早已湿透了全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最后一点稀薄的热量。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灼痛。但她的手中，紧紧攥着贴身内袋里那两个小小的、坚硬的物体。
她成功了。她上去了，探索了，并且带回了可能至关重要的东西。而且，陆沉舟似乎……真的没有察觉，或者，无力阻止。
她靠着金属架休息了片刻，等呼吸稍微平复，才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腿和疲惫不堪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回自己原先所在的角落。她需要休息，需要处理因为攀爬而再次裂开、疼痛加剧的伤口，也需要……仔细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重新在冰冷的墙角坐下，背靠着墙壁，将自己蜷缩起来，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陆沉舟的方向。黑暗中，只能听到他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不稳定的呼吸。
他伤得那么重，会不会……真的熬不过今晚？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恨他，怕他，但想到他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冰冷的、被遗忘的仓库里，死在她这个他曾经掌控、又试图摆脱的“囚徒”面前……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空虚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缠绕上来。
不，不能心软。他死了，也许对她更有利。至少，少了一个最直接、最难以捉摸的威胁和掌控者。但同样，也少了一个……目前看来，唯一可能对抗“观测者”和其他潜在威胁的、有经验的“同伴”（如果这个词能用的话）。而且，如果他死了，“观测者”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立刻采取更直接的行动？
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冲撞。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痛，让她的思考也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她贴身收藏的那两个小设备，其中一个似乎因为她的体温或者刚才的颠簸，内部某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失效的元件，发出了最后一丝挣扎般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短暂的高频电流嘶声，随即彻底沉寂。
这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声响，却让顾微微猛地一个激灵！设备！她差点忘了！她必须尽快检查这两个东西！虽然现在没有条件读取，但至少可以尝试清理一下，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标记、编号，或者更多线索。
她再次强打精神，小心翼翼地从内袋里取出那个用布条包裹的小包。在绝对的黑暗中，她只能依靠触觉。她先拿起那个带有微型USb接口的、较厚的设备，用手指仔细地摸索着它的每一个面，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任何雕刻、贴纸或者特殊的纹理。
正面光滑。背面除了接口，似乎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的圆点，像是……一个状态指示灯的位置？侧面那个按钮凹陷周围，似乎有一圈极其细腻的防滑纹。除此之外，没有明显标记。
她有些失望，但又不甘心地继续摸索另一个较薄的设备。这个设备更简单，正面似乎是完全的平面，背面有几个很小的凸点（可能是接口或固定脚）。但在设备的边缘，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似乎是刻上去的、比头发丝还细的凹痕。
她心中一动，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那个凹痕摸索。痕迹很浅，断断续续，似乎是一个字母，或者数字？她集中全部精神，凭借着指尖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触感反馈，努力辨认着。
好像是……一个“K”？或者是“R”？不，更像是一个……“Ψ”（psi）？希腊字母？还是某种符号的一部分？
她无法确定。痕迹太浅，太模糊了。但至少，这是一个线索！一个可能的标识！
她将两个设备重新用布条仔细包好，紧紧攥在手心。冰冷坚硬的触感，此刻却像是一点微弱的火种，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摇曳不定地燃烧着。
她需要工具，需要光源，需要电力，需要解读这些设备中可能隐藏信息的知识和技术。这些，她都没有。陆沉舟可能有吗？他那个连接“观测者”的设备，或许有接口，或许有能源，但……那太危险了。而且，他凭什么帮她？
也许……可以尝试用那个设备作为筹码，和他谈条件？不，不行。他现在自身难保，而且，一旦让他知道她找到了这些东西，他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控制措施，甚至直接抢夺。
必须靠自己。必须等待机会。也许，等天亮之后，光线好一些，可以尝试用反射或别的办法，看清设备上的痕迹？或者，想办法离开这里，去外面寻找帮助？但外面同样危机四伏……
纷乱的思绪和沉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因为失温、失血和极度的精神消耗，终于到达了极限。尽管她拼命想保持清醒，思考下一步，但眼皮却如同千斤重闸，不受控制地缓缓合拢。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昏睡之前，她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捕捉到的，是陆沉舟方向传来的、一声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痛苦、也更加……绵长的、带着血沫的呼气声。然后，一切声音，连同她自己的意识，都沉入了无边的、冰冷的黑暗深海。
仓库，重新被绝对的、死寂的黑暗所统治。只有高处通风管道深处，那永恒而微弱的、仿佛叹息般的气流声，依旧在无声地流淌，见证着下方黑暗中，两个伤痕累累的“囚徒”，各自怀揣着秘密、猜忌和渺茫的希望，在生与死的边缘，无声地挣扎，等待黎明的降临，或者……终结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