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反哺与新生
当赵胤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已是三日之后。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之底,被温暖的水流缓缓托起,一点一点浮向光亮。最先恢复的是听觉,远处隐约传来操练的号子声、铁器敲打的叮当声、市井隐约的喧哗,还有……鸟鸣?南疆湿热之地,鸟雀本多,但魔灾爆发后已绝迹数月。这清脆的鸣叫,此刻听来竟有些陌生而悦耳。
然后,是嗅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香,那是甘草、金银花、还有几味南疆特有的清肺草药混合熬煮的气息,清苦中带着回甘。更关键的是,那股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硫磺腐臭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泥土的微腥,以及窗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炊烟气息——人间烟火气。
最后,是视觉。
睫毛颤动,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简朴却干净的屋顶,檩条裸露,刷着防虫的桐油,在从窗棂透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阳光……不再是穿透魔云后惨白无力的光线,而是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在空气中能看到浮尘舞动的金色光束。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体却仿佛不属于自己,沉重无比,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酸软无力的呻吟,经脉更是传来隐隐的、如同被过度拉伸后的胀痛。但奇异的是,精神却异常清明透彻,仿佛被最清澈的山泉从内到外洗涤过,五感敏锐得能听到窗外叶片上的露珠滚落,能分辨出药汤里每一味药材的气味。
更让他惊讶的是,即便不刻意运转《观运法眼》,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周身缭绕的淡金色国运气息——不,已经不能称之为“气息”了。那是一片流动的、温暖的、如同实质般的淡金色光晕,比昏迷前雄浑凝练了何止数倍!光晕之中,隐隐有山川虚影、万民祈愿的微光闪烁流转,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山河地脉深处的厚重与威严,如同初生的幼龙,虽未长成,却已具神形。
“殿下!您醒了!”守在床边的东宫侍卫长周闯,一个面容刚毅、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此刻惊喜地低呼出声,连忙上前搀扶,同时对门外高喊,“快!通知韩将军和各位大人!殿下醒了!御医!御医何在!”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率先冲进来的是韩坚,他盔甲未卸,身上还带着硝烟与血迹混合的气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后怕。紧随其后的是铁岩关几位主要将领、太史监派来的那位老官员、以及两位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随军御医。
小小的房间顿时显得拥挤起来,但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看着靠在床头的赵胤。
“殿下!您终于醒了!末将等……真是……”韩坚虎目含泪,声音哽咽,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想要行礼,却被赵胤用眼神制止。
“诸位辛苦。”赵胤的声音还有些虚弱沙哑,但眼神清亮,“孤无碍。封魔碑……情况如何?将士们……伤亡如何?”
他问的是最关心的事。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那金光与黑暗的最终碰撞,是体内仿佛被掏空的虚脱,是无数信念洪流奔涌而来的震撼。
“回殿下!”韩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封魔碑完全稳定了!那道裂痕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被一层淡金色的、琉璃般的光膜彻底封住,再无丝毫魔气泄露!雾瘴泽上空积聚了数月的魔云已经消散大半,阳光重新普照大地!虽然被魔气深度污染的土地和残留的魔化妖兽还需要时间清理,但最致命的源头,已经被殿下您亲手掐断了!南疆……南疆有救了!”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敬畏,甚至带着一丝神圣感:“至于将士们……阵亡四十七人,重伤二十八人,其余皆有轻伤。但是!活下来的所有人……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韩坚的语气变得神秘而兴奋,眼中闪烁着如同见证神迹般的光芒:“首先是那些坚持到最后的五十三名勇士。他们在殿下昏迷后陆续醒来,发现不仅伤势恢复速度远超常人——断骨者三日便可活动,深可见骨的伤口七日结痂,而且气力大增,精神饱满,仿佛脱胎换骨!”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激动:“更神奇的是,他们在集中精神、情绪激昂时,体表竟会隐隐浮现一层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光晕!这光晕对残留的魔气有微弱的排斥和净化作用!有两位伤势较轻的勇士,昨日尝试去清理关外一里处残留的魔化藤蔓,靠近时体表光晕自行亮起,那些藤蔓仿佛遇到克星般萎缩后退!现在关内都传开了,说他们是得了‘殿下赐福’、‘国运加身’的‘龙鳞卫’!士气高涨得不得了,其他将士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龙鳞卫?”赵胤心中一动,这名字贴切,更是一种荣耀与标识。
“不止是他们!”旁边负责军需和后勤的一位将领忍不住补充,他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此刻脸上也满是不可思议,“关内其他守军将士,只要是在魔灾期间坚守岗位、信念坚定的,尤其是那些在‘安魂阵旗’下长期作战、或曾佩戴‘破魔法器’的,这三天来,普遍感觉身体变得更结实,旧伤隐隐好转,精力也更加旺盛。虽然不如‘龙鳞卫’那么明显,但确实是整体性的提升!连……连一些原本患有陈年暗疾、阴雨天就关节剧痛的老兵,都感觉松快了不少!军中大夫都说,这简直匪夷所思!”
太史监派来的老官员也颤巍巍上前,他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记录册,眼中是学术探究般的狂热:“殿下,下官这几日仔细观察并记录了关内种种异象。发现不仅仅是人,连关城本身似乎也在变化!”
他翻开记录册,指着上面的蝇头小楷和数据:“您看:城墙青罡石上那些被魔气腐蚀出的灰黑色斑痕,颜色正在缓慢变浅,边缘出现细微的剥落,新露出的石质似乎更加致密;城内三处主要水井的水质,经检测,浑浊度和异味大减,变得异常清澈甘甜;关内校场旁那几棵据说有百年树龄、但早已半枯的老槐树,靠近北墙的那一棵,朝南的枝桠上,竟隐隐有嫩绿的新芽抽出!虽然只有寥寥数点,但千真万确!”
老官员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这一切变化,都与殿下修复封魔碑后,那股沛然莫御、仿佛洗涤天地的淡金色洪流反哺有关!下官查阅残缺古籍,大胆推测,这便是殿下曾提及的‘国运反哺’!不仅仅作用于有功之人,更能滋养一方水土,修复轻微损伤,焕发生机!铁岩关,作为此次国运汇聚与爆发的核心区域之一,成为了第一个受惠者!此乃……此乃改天换地之伟力啊!”
赵胤听着,心中震撼与明悟交织。传承中提及的“国运反哺,滋养万灵”,竟如此迅速而直观地显现了!这不仅仅是个人力量的提升,更是对整个地域生态、文明环境的全面提升!铁岩关,这座饱受摧残的边城,正在成为新道路的第一块试验田和丰碑。
“那些重伤和阵亡的将士……”赵胤关切地问,声音低沉。胜利的喜悦不能冲淡牺牲的沉重。
韩坚神色一肃,郑重道:“殿下放心!所有阵亡将士遗骸都已妥善收敛,以香药熏护,暂厝于关内英烈祠。其家眷抚恤已按最高标准并额外加厚发放,银钱、粮帛、免役文书皆已备齐,并记录功勋,日后必立碑纪念,英名永铸!重伤者得到了随军御医和关内所有郎中的全力救治,加上这‘国运反哺’的奇异效果,恢复情况远好于预期,已有十余人脱离危险,其余人情况也趋于稳定。”
赵胤点点头,心中稍安。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孤令旨。”
房间内所有人立刻肃立聆听。
“此番南疆抗魔,铁岩关上下军民,功勋卓着!所有参战将士,依功劳大小,即刻记录于‘国运功勋簿’,此簿由韩将军与监军共同执掌,务必公正无讹。凭此功勋,日后可优先获得‘国运洗礼’、学习更高深武艺或技艺、乃至担任要职之机会!阵亡者追封‘护国英烈’,家眷享永禄,子弟由官府供养至成年!”
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龙鳞卫’五十三人,擢升三级,赐‘护国勇士’金质徽章,其家眷免除十年赋税,并由朝廷特拨银钱,供养其子女读书习武,择优者可入讲武堂或天工院学习!其余将士,依功论赏,皆由兵部与户部联合核定,不得拖延克扣!”
“殿下圣明!”众将轰然应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感激。这不仅仅是物质赏赐,更是明确了“功勋”与“国运”、“未来”直接挂钩的晋升通道和希望!尤其是“国运洗礼”和“学习更高深武艺”的承诺,更是让他们心潮澎湃,看到了超越凡俗、改变命运的可能!那些牺牲的袍泽,其家眷得到如此厚待,也让他们心中慰藉,更坚定了追随之心。
“另外,”赵胤继续道,声音提高了一些,“立刻将封魔碑已稳、魔灾源断、国运反哺初显的详细消息,以八百里加急,传报朝廷,通告天下!并将‘龙鳞卫’及关内军民变化之细节,韩将军与太史监官员联合撰写奏章,务必详实具体,一并送回!”
他需要将这个成功的案例,这个“国运体系”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清晰、有力、无可辩驳地展示给朝堂,展示给天下!这是巩固他权威、推广国运之路最强有力的证据,也是对那些依旧心存疑虑或敌意者的最好回应。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铁岩关,并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关外、朝着鼎都方向扩散。
关内彻底沸腾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太子殿下如同神明般的崇敬与感激,以及对自身获得“国运赐福”的惊喜、自豪与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昂扬之气。
训练场上,士兵们操练得更加卖力,呼喝声震天响,仿佛有无穷的精力需要发泄。他们互相比较着谁的气色更好,谁的旧伤好转更明显,谁隐约能感觉到那传说中的“暖流”。原本对“信念法器”将信将疑的人,如今视若珍宝,每日擦拭。
工匠坊里,打造兵器、修补城墙的效率莫名提高,匠人们精神专注,以往容易出错的环节如今一气呵成,打造出的刀剑似乎都锋锐了几分。有老匠人私下说,握着工具时,有时会觉得特别顺手,仿佛工具也有了灵性。
街头巷尾,百姓们奔走相告,谈论着自家当兵的儿子力气变大了、受伤的丈夫伤口愈合神速、家里咳嗽多年的老人痰中血丝少了、甚至圈里的老母鸡都多下了两个蛋的稀奇事……一种朴素的、将一切美好变化归功于“太子爷福泽”的信念,在民间悄然扎根,并不断生长。
而那五十三名“龙鳞卫”,更是成了全关的焦点与楷模。他们被单独编成一营,命名为“龙鳞卫”,由韩坚直接统辖,驻扎在关内条件最好的营区。赵胤亲自为他们设计了新的训练科目——不仅仅是武艺和战阵,更包括如何凝神静气,尝试主动引导和运用体内那微弱的淡金色光晕(国运之力)。
他们发现,这光晕不仅能被动抵御邪气,在集中精神、情绪激昂(如保家卫国的信念达到顶点)时,还能略微增强攻击的锋锐与防御的坚韧,甚至对身边的同伴也有微弱的士气鼓舞和精神庇护效果!虽然增幅极其有限,但在战场上,这一点点优势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更让赵胤惊喜的是,通过观察和询问,他发现这些“龙鳞卫”对国运的亲和度与感应能力,似乎与他们在魔灾中的表现、以及个人的心性纯正程度密切相关。那些在绝境中依旧信念坚定、首先想到保护同伴的勇士,获得的反哺似乎更明显,对光晕的控制也稍强。
这印证了传承中的一个重要理念:国运之道,赏善罚恶,重德重行。并非简单的力量赐予,而是心性与贡献的反馈。
铁岩关,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蜕变、升华。它不再仅仅是一座饱经战火、伤痕累累的军事要塞,更成为了“国运之路”的第一个光辉样板,成为了无数人心中希望升腾之地、奇迹发生之所。
赵胤的身体在国运反哺下恢复得极快。仅仅五日,他便已能下床行走,虽不能剧烈运动,但处理军务、接见将领已无大碍。他每日都会花时间巡视关防,看望伤员,与军民交谈。所到之处,必定引来无数崇敬感激的目光,汇聚而来的信念之力也越发浓郁精纯。
他能感觉到,自身与铁岩关、与这南疆之地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玉珏在怀中温润依旧,但似乎与这片被净化了一部分的天地产生了更深层的共鸣。一些关于如何利用国运更高效地净化土地、引导生机的模糊知识,开始在脑海中浮现。
这让他意识到,封印封魔碑只是第一步。如何让这片被魔气荼毒的土地恢复生机,如何让南疆百姓真正安居乐业,如何将铁岩关的经验推广出去……这些,是更漫长、更艰巨的任务。
但至少,他们已经有了开始,有了方向,有了……希望。
七日后,赵胤决定启程返回鼎都。南疆大局已定,需要他回去坐镇中枢,将铁岩关的经验转化为国家层面的政策,应对接下来必然更加复杂的朝局与可能来自其他方向的挑战。
消息传出,铁岩关内外,万民空巷,自发聚集相送。军民跪伏于通往北门的道路两旁,泣声恳请太子殿下保重,场景感人至深。许多百姓将自家仅有的鸡蛋、干粮、甚至求来的平安符塞给东宫侍卫,请求转交殿下。
赵胤在关前立碑,亲手以剑锋刻下“国运初兴,龙腾南疆”八个大字,笔力遒劲,隐有金光流转。他留下韩坚继续镇守铁岩关,并留下十名“龙鳞卫”骨干和部分太史监官员,协助善后、巩固防御,并尝试将此地作为“国运边防节点”进行长期建设和观察。
归程的队伍,除了原有的百名东宫侍卫和三十余名伤势痊愈的“龙鳞卫”,又增加了数百名自愿追随太子、渴望在国运之路上走得更远的铁岩关有功将士和民间才俊。队伍上空,淡金色的国运云气汇聚,竟隐隐显化出淡淡的龙形虚影,虽淡薄却威严神圣,所过之处,残留的邪气退散,沿途百姓争相瞻仰,视为祥瑞,伏地叩拜。
马车内,赵胤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依旧残留着创伤却已透出生机的大地,手中摩挲着温润的玉珏。
南疆之行,险死还生,却收获巨大。不仅验证了道路,赢得了军心民心,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国运”成长带来的反馈与力量。
但这只是起点。
鼎都的朝堂,四方的妖魔,衰败的天地,未知的挑战……都在前方等待着。
少年太子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缓缓流转、日益壮大的淡金色国运,以及怀中玉珏那恒定而温暖的陪伴。
路漫漫其修远兮。
而他,已握住了开山的斧,点燃了照夜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