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
“什么意思？”
“你的模型很全面，这是事实。”
林清风的语气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你有没有想过，模型里的所有因子，宏观经济、网络舆论、资金流向，它们都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原因？”
张博扶了扶眼镜，被这个说法逗笑了。
“林先生，你不会是想说，市场波动的根本原因，是某种无法观测的神秘力量吧？”
他身边的几个客户发出低笑，显然觉得林清风的说法不着边际。
“不是神秘力量，是人。”
林清风迎着他的目光。
“你的模型里，有没有一个因子，叫做‘希望’？”
张博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它能不能计算出，一个急需钱救命的人，愿意为了抓住一根稻草，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能不能计算出，当市场上出现成千上万个这样的人，他们的‘希望’汇聚在一起，会形成多顽固的购买力？”
林清风向前走了一步，身上的气场变了。
那股因为苏小琳父亲的病情而一直压抑着的决绝，此刻从他每一个字里透了出来。
他不再是那个住在掉漆居民楼里，需要靠女友接济的失败者。
他是一个必须在战场上活下去的士兵。
“它又能不能计算出，另一群人，因为害怕失去已经到手的利润，他们的‘恐惧’汇集在一起时，会产生多大的抛压？”
“林先生，你说的这些，是文学，是心理学，但不是金融。”
张博的耐心告罄，声音里带上了不加掩饰的轻蔑。
“金融是严谨的，是基于数学和逻辑的。”
“把‘希望’和‘绝望’这种东西作为交易依据，那是散户的行为，极其不负责任。”
他转向周围的客户，提高了音量：
“各位，投资最忌讳的是什么？”
“就是情绪化。”
“我们之所以建立模型，就是为了剔除‘希望’、‘恐惧’这种不可控的变量。”
“用数据说话，用概率下注，这才是专业的做法。”
“你所谓的‘希望’，它的贝塔系数是多少？”
“你所谓的‘恐惧’，它的夏普比率又怎么衡量？”
一阵附和声响起。
“张博士说得对，感觉是最靠不住的。”
“没错，我们信数据。”
“是吗？”
林清风打断了那些议论，声音不大，却让全场都安静下来。
“可我就是靠着这些你看不起的东西，从‘龙城路桥’最热闹的时候撤出，在‘天山水泥’还无人问津的时候，把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
这句话掷地有声，空气都凝固了。
张博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
这是在用事实挑战他的理论。
陈曦急忙走上前来，端着两杯酒，试图缓和气氛：
“林先生，张博士，大家都是为了市场好，角度不同而已。来，喝一杯，我们换个轻松点的话题？”
“陈经理，这可不是角度问题。”
张博没有接酒杯，他的目光锁定在林清风身上。
“这是科学与巫术的问题。”
“我们管理的资金，背后是成千上万个家庭的信任，我们必须对每一分钱负责。”
“任何决策，都必须有数据支撑，可以回溯，可以验证。”
“而不是凭一句‘我感觉’。”
他转向林清风，咄咄逼人地问：
“你说你感觉到了‘恐惧’，所以卖掉了‘龙城路桥’。”
“那好，我问你，是哪一分钟，哪一个价位的什么信号让你感觉到了？”
“是五档买盘变薄了？”
“还是说，是分时图的拉升角度变缓了？”
“这些都可以量化，你的‘感觉’，标准是什么？”
林清风摇了摇头：
“没有标准。”
“没有标准？”
张博像是抓住了对方的致命漏洞，音调都高了八度。
“没有标准，就是赌博！”
“林先生，你赢了一次，两次，纯粹是运气好。”
“但赌徒的结局，只有一个。”
“市场会把你凭运气赚来的钱，连本带利地收回去！”
周围的客户们看林清风的眼神也变了，从之前的好奇，变成了审视和怀疑。
在他们看来，张博的逻辑无懈可击。
陈曦站在一旁，手心全是汗。
她没想到场面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她邀请林清风来，是希望他能成为公司的招牌，而不是成为首席分析师的对立面。
她不停地向林清风递眼色，希望他能退一步。
林清风没有看她。
他看着张博那张写满优越感的脸，脑子里响起了李大爷的话。
“一个只有面子没有里子的东西，就是个空架子，一推就倒。”
眼前这个张博士，他的模型，他的数据，就是他华丽的“面子”。
而他不懂的人心，不懂的希望与绝望，才是这个市场真正的“里子”。
林清风的心彻底静了下来。
“好，很好。”
张博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被问住了，发出一声冷笑。
“既然林先生对自己的‘哲学’这么有信心，那我们不妨让市场来做裁判。”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后，才用一种充满压迫感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公布：
“不瞒各位，我们团队管理的量化对冲产品，从今天下午开始，已经通过股指期货和融券，建立了‘大基建’板块的空头头寸。”
“什么？做空？”
“已经开仓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这不是分析，不是建议，这是用真金白银下的战书。
张博是在用他管理的数亿资金，来扞卫他的模型和荣誉。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林清风身上。
一边，是手握海量数据、复杂模型、庞大资金的金融博士。
另一边，是一个除了几笔精准交易外，一无所有的年轻人。
胜负看起来毫无悬念。
陈曦的声音都带上了哀求：
“林先生……”
林清风抬手，制止了她。
他迎着张博的目光，迎着全场或同情、或轻视的目光，平静地开口。
“张博士，你说的都对。”
“金融是严谨的，投资需要逻辑。”
张博以为他要服软，嘴角扬起一抹胜利的弧度。
“但是，”
林清风话锋一转。
“你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
“市场，不是由模型构成的，它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的。”
“它不是物理世界，输入一个力，就一定会得到一个可预测的加速度。”
“它是活的。”
“一个饿了三天的人，你给他一个馒头，他会感激涕零。”
“一个天天吃海参鲍鱼的人，你给他一个同样的馒头，他会嫌你侮辱他。”
“馒头没有变，但得到馒头的人，状态不同，反应就完全不同。”
“你的模型，计算了所有馒头的参数，却没有计算吃馒头那个人的肚子。”
他这番通俗的比喻，让一些客户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强词夺理！”
张博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市场会惩罚你这种幼稚的拟人化想法。”
“是吗？”
林清风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
“下周的行情，我确实不知道会怎么走。”
“你的模型也许能预测风暴，但它永远算不出，废墟之上，开出的花需要多少阳光。”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种强大的自信。
“但我知道，当市场的‘势’一旦形成，就不会因为几个公式，几份报告而轻易逆转。”
“任何一次回调，都不是逃命的信号。”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已经推开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张博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冰冷而尖锐，打破了这份寂静。
他对着陈曦，眼睛却盯着林清风的背影。
“陈曦，这就是你千挑万选找来的‘民间高手’？一个讲故事的神棍。”
他拿起一杯酒，对着林清风的方向虚晃了一下，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
“周一开盘，我会教他怎么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