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风心口发紧，那盆冷水浇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盯着屏幕上那根绿得发黑的K线，再转头看看旁边瘫在椅子上的王哥，只觉得后背冰凉。
上午十点，营业大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开盘时候的喧闹和狂热，已经变成了空气里弥漫的绝望。
韭菜包子的气味混着汗的酸味，让人一阵阵地反胃。
“怎么会这样……消息不是这么说的……”
王哥双目无神，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那张刚刚还因为兴奋而通红的脸，现在灰败得和墙皮一个颜色。
旁边的刘爷叔也不再对着屏幕念叨什么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账户里那个巨大的绿色亏损数字，脖子上那尊被他盘得油亮的玉佛，此刻也黯淡无光。
林清风后背的冷汗已经干了，衬衫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他没有庆幸，只有一种从悬崖边上退回来的后怕。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白，李大爷口中“帮人家跑路”是什么意思。
王哥和刘爷叔，就是那些被庄家踩着肩膀逃跑时，陷进泥潭里的人。
就在这一片沉闷中，大屏幕的另一个角落，一抹红色突然亮了起来。
一支叫“龙城基建”的股票，逆着大盘的惨绿，硬生生从水下拉起，几笔硕大的买单砸进去，股价迅速翻红，并且涨势很凶。
王哥空洞的目光动了动，直勾勾地钉在了屏幕那个角落。
他指着屏幕，声音嘶哑地对周围的人喊：
“看！看那里！基建！国家要搞大基建！银行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这个才是龙头！我要把钱捞回来！”
林清风的心又被那抹红色牵动了一下。
他吸取了教训，没有冲动，带着巨大的不解，扭头看向身后的李大爷。
“大爷，这个……为什么整个市场的钱都在往外跑，它还能涨？”
李大爷没有直接回答，他用下巴指了指屏幕上的“龙城基建”，又指了指情绪癫狂的王哥。
“你看他现在那副样子，刚被一个坑骗了，又急着跳进另一个坑，你觉得他看清楚了什么？”
李大爷的手指，在屏幕上“龙城基建”分时图下方的成交量柱上，轻轻敲了敲。
“你当徒弟的，不能只看价钱，那都是给人看的。”
“你要看推着它往上涨的‘力气’，是真的还是假的？”
“力气？”
林清风没听懂。
“就是底下那些红红绿绿的柱子，成交量。”
李大爷的语气很平淡，“你再仔细看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林清风立刻凑近屏幕，把K线图和下面的成交量图放大。
红色的价格柱子，一根比一根长，向上冲的姿态很猛。
但他盯着下面代表成交量的红色柱子，却发现那些柱子一根比一根短小，稀稀拉拉的，没什么力气。
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林清风脑子里冒出来。
一个人嘴里喊着震天的号子，做出了举起千斤重物的动作，可他的手臂，却细得和麻杆一样。
“这不对劲！”
林清风猛地抬起头，他懂了！
他声音发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是‘量价背离’！价格上去了，成交量没跟上！”
“这说明根本没有足够多的钱，愿意在这个位置买！这个上涨是假的！”
“这是‘空城计’！”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发抖，“庄家只用很少的钱把价格敲上去，做出一个很强的样子，目的就是为了骗王哥这种急着回本的人冲进去接盘！”
李大爷那一直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赞许。
他点了点头。
“会看价，是徒弟。”
“会看量，才算入了门。”
李大爷继续说道：“价是面子，量是里子。”
“一个只有面子没有里子的东西，就是个空架子，一推就倒。”
“你再看看大盘，钱还在往外流，整个市场都在失血，它这一支票能有多少血给自己造？”
就在他们说话的这几分钟里，王哥已经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来。
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过了几分钟，他脸上带着一种疯狂的、豁出去的神色，在电脑面前操作起来，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回来，都给我回来……”
刘爷叔看着那根不断上涨的红线，犹豫了一下，也在王哥的鼓动下，咬着牙追高买了一半仓位，嘴里也开始念叨：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这次一定行……”
林清风看着他们，只觉得手脚冰凉。
李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看了，看好你自己的屏幕。”
“你今天来，不是来看戏的。”
“可是大爷，他们……”
“他们怎么了？”
李大爷打断他，“你刚才不也差点跟着进去了吗？若不是我站你后面，你现在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林清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低下头不敢说话。
“你心里那把火，还没灭干净。”
“贪婪和恐惧，随时都能再烧起来。”
李大爷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敲在林清风心上，“今天我就教你第二课，怎么看懂‘骗’。”
“市场里天天都在上演骗局，有明骗，有暗骗。”
“明骗就是今天银行这种，用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消息骗你。”
“暗骗，就是你眼前这个。”
“这……这怎么分辨？”
林清风急切地问。
“还是那两个字，规矩。”
李大爷指着屏幕，“大盘资金流出，这是天，天在下雨，你就不能出门。”
“这是最大的规矩。”
“在这条规矩下，任何一支逆势上涨的股票，你都要先当它是骗子，然后去找它不是骗子的证据。”
“你找得到吗？”
林清风看着“龙城基建”那虚弱的成交量，摇了摇头。
“找不到证据，那就别动。”
“这就是你的规矩。”
“做股票，不是比谁赚得多，是比谁活得长。”
“活得长的人，靠的不是聪明，是守规矩。”
下午一点，午休结束，准时开盘。
没有任何征兆。
“龙城基建”的买盘被抽空，一笔绿色的、五万手的巨大卖单，从天而降，直接把它从上涨四个点，砸到了下跌五个点！
分时图上，画出了一根比上午银行股那根更陡峭、更凶狠的直线！
所有追进去的人，全被埋在了山顶上。
“啊——”
王哥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喉咙里挤出一声干涩的哀嚎。
林清风看着王哥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
他还是没忍住，走过去，小声地、很真诚地劝了一句。
“王哥，要不……先休息吧，明天开盘卖掉，留点本金。”
王哥猛地回过头，一双眼睛血红，死死地瞪着林清风。
“滚！”
他一把推开林清风，破口大骂：“你个乌鸦嘴！是不是你看了我的票，它才跌的！你安的什么心！滚开！”
李大爷伸手把林清风拉了回来，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表情很严肃。
“小子，记住我一句话。”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亏损已经超过百分之十五，彻底呆滞的王哥，声音很平。
“永远不要去劝一个已经亏红了眼的人。”
“你以为你在救他，在他听来，你是在宣判他的死刑。”
“他不会谢你，只会恨你。”
李大爷转过头，看着林清风。
“一个铁了心要往火坑里跳的人，你拉不住。”
“在股市里，你能做的，就是管好你自己的心，守好你自己的规矩。”
“别人的账，你算不清，也别去算。”
李大爷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那里，王哥的账户亏损数字还在不停地变大。
他指着呆若木鸡的王哥，问林清风：
“现在，你看清楚了吗？
他输的不是钱，是规矩。
你再看看他，再看看你自己，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