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剑丘无锋
青碧丹药的药力如同冰泉，迅速抚平了石头识海中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与混乱，也稳住了他震荡的五脏六腑。
他挣扎着在乱石堆中坐起，靠着岩壁，大口喘息，身上冷汗混合着血污，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死死盯着走来的厉寒秋。
厉寒秋停在几步之外，没有再靠近。他审视着石头，目光落在他依旧横在胸前的左臂上。那条灰白色的手臂此刻布满了细密的裂痕，有些是之前格挡剑光留下的，更多的则是刚才硬抗“意剑”时，契约印记过度激发力量导致的内部损伤。
但厉寒秋能感觉到，那些裂痕正在极其缓慢地自我弥合，丝丝缕缕的土黄色灵韵从地下渗出，融入石臂之中。
“你这条手臂，不是凡物。”厉寒秋终于开口，不再是单纯的告知，更像是一种确认。
石头咽下口中残余的血腥味，嘶哑道：“是师尊点化，亦是……契约所在。”他没有隐瞒，也无需隐瞒。对方既奉命在此等候，又经过三剑试探，显然已知晓部分内情。
“契约……”厉寒秋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归于平淡，“能挡我‘止念’一剑，你的心志与这契约，都非同小可。难怪丘主破例。”他顿了顿，“还能走吗？”
石头咬牙，以木杖撑地，左臂虽然剧痛且沉重，但行动无碍。他点点头。
“跟我来。”厉寒秋不再多言，转身向着坠星涧更深处走去。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三剑只是随手挥出。
石头拄着杖，一瘸一拐地跟上。穿过幽深的岩窟，眼前并非绝路，而是一条隐蔽在峭壁裂缝中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阶，蜿蜒向上，直通云雾之上。
石阶开凿得极为粗糙，许多地方甚至只是天然凸起的岩石，上面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经年累月的风霜痕迹。
厉寒秋走在前面，脚步轻灵，点石而过。石头则需手脚并用，依靠木杖和左臂的支撑，艰难攀爬。
每一次发力，左臂的裂痕都传来阵阵刺痛，但他一声不吭，只是紧紧跟着前方那道麻衣身影。
越往上，罡风越烈，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无形的、越来越清晰的“锋锐”感。
那不是杀气，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仿佛连空气都要被切割开来的剑意余韵。石头的皮肤感到微微刺痛，呼吸也有些困难。
不知爬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已然登上一座孤峰的半山平台。平台不大，向前延伸出一块巨大的、形如剑柄的奇石，悬于云海之上。平台后方，是一座极其简陋、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的石屋。
此刻，平台边缘，那块剑柄奇石上，一位麻衣老者正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遥望着翻腾不休的云海。
山风鼓荡起他宽大的衣袖和雪白的须发，却吹不动他身形分毫。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已在此伫立了千年万年，与这座孤峰、与这漫天云海、与那无形的凛冽剑意，浑然一体。
无需介绍，石头瞬间明白，这位便是古剑丘丘主，无锋老人。
厉寒秋在平台边缘停下，微微躬身，便不再言语，垂手侍立一旁。
石头喘息稍定，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擦去脸上血污，忍着周身疼痛，朝着那背影，深深一揖：“晚辈石头，玄微道主座下弟子，奉师命，拜见无锋前辈！”
山风呼啸，云海翻腾。那背影沉默着，仿佛没有听到。
石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能感觉到，一股更加浩瀚、更加寂寥、也更加纯粹的无形剑意，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平台，也笼罩了他。
这剑意没有攻击性，却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直见本心。他左臂的契约印记微微发热，似乎在与这股剑意进行着某种无声的交流与对抗。
良久，苍老而平淡的声音才随风传来，并非震耳欲聋，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在石头上：“叶清玄……真的没死？”
石头精神一振，恭声回道：“回前辈，师尊已于源海归来，重塑本源道体。数日前，神庭‘玄鳞卫’袭扰百草谷，已被师尊弹指诛灭。”
“弹指诛灭玄鳞卫……”无锋老人缓缓重复，语气听不出喜怒，“他的《玄微净世法》，看来是更进了一步，到了‘纳清浊，衍造化’的境界了。”
他似乎对林风的功法境界了如指掌。顿了一下，又问：“你那条胳膊，是他点化的？里面……有‘磐石誓约’的味道。”
“前辈慧眼。”石头坦然道，“晚辈机缘巧合，身负上古磐石族守护者契约。此臂之变，确与师尊归来及契约苏醒有关。”
“磐石族也醒了……”无锋老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极淡，几乎被风吹散，“动静不小。百草谷的木怀仁，让你们带了什么东西来？”
石头立刻从怀中取出那份由赤霞真人整理的、关于葬剑古漠与淬剑灵泉线索的古籍资料副本，双手奉上：“百草谷木谷主知晓前辈追寻‘淬剑灵泉’多年，特将其谷中历代收集的相关古籍记载整理成册，命晚辈呈上，或对前辈有所助益。”
那卷资料无风自动，从石头手中飘起，落入无锋老人手中。他甚至没有转身，只是那么拿着，片刻后，资料又飘回石头面前。
“都是些陈年旧闻，捕风捉影。”无锋老人的语气依旧平淡，“不过，木怀仁有这份心，也算难得了。” 他话锋一转，终于问到了核心，“叶清玄让你来，不只是送这点东西，和展露你这身契约吧？他想做什么？”
石头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朗声道：“师尊命晚辈前来，一是向前辈问安，告知归来之事。二是代百草谷，亦是代我玄微一脉，向前辈及古剑丘传达结盟之意！神庭倒行逆施，侵蚀百草，屠戮生灵，窃据天道，已成天下大害。师尊已定于九九八十一日后，于百草谷召集群雄，共商‘伐天’大计！恳请古剑丘，为天下剑修正道，为世间清朗乾坤，仗剑而出！”
他的声音在罡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坚定与热血。
“伐天……”无锋老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极其清癯、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脸，眼眸并非精光四射，反而显得有些浑浊、疲惫，仿佛看尽了世间一切锋芒与沧桑，最终归于平淡。
但他的目光落在石头身上时，石头却感觉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契约、自己的一切，都仿佛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好一个‘伐天’。”无锋老人看着石头，也仿佛透过他看着其背后的林风与波澜，“叶清玄还是这般，要么沉寂万古，要么便掀翻天穹。八十一天……他倒是自信。”
他的目光移向石头手中的那卷古籍资料，又掠过他那条布满裂痕的石臂，沉默了片刻。
山风更急了，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厉寒秋。”无锋老人忽然开口。
“弟子在。”厉寒秋躬身。
“带他去‘洗剑池’，泡足三个时辰。然后，领他去‘藏锋阁’最里间，将那柄‘尘岳’请出来。”
厉寒秋闻言，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愕然，猛地抬头看向无锋老人：“丘主？！‘尘岳’乃是……”
“照做便是。”无锋老人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
厉寒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涛，低头应道：“……是。”
无锋老人这才重新看向石头，那平淡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有审视，有追忆，也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期待？
“告诉叶清玄，”他缓缓道，“八十一天后，老夫会派人去百草谷。至于去做什么，看他百草谷的‘伐天’之宴，够不够分量，也看你这八十一天，能把这‘尘岳’，悟出几分。”
说完，他不再看石头，重新转过身，面向云海，恢复了那亘古孤寂般的姿态。
石头心中狂跳！无锋老人虽然没有直接答应结盟，但愿意派人前往百草谷，这已是极大的善意与松动！而那柄名为“尘岳”的古剑，显然是某种进一步的考验或……馈赠？
“多谢前辈！”石头再次深深一揖。
厉寒秋走过来，眼神复杂地看了石头一眼：“跟我来。”
石头强压激动，跟随着厉寒秋，离开了这片孤峰平台，向着古剑丘更深处，那传说中的“洗剑池”走去。他知道，古剑丘之行，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
而接下来的八十一天，对于百草谷，对于伐天盟，对于他自己，都将是至关重要的一段时光。
云海之上，无锋老人独立良久，忽然低低一叹，声音微不可闻：
“叶清玄啊叶清玄……你这次回来，带来的可不只是故人之念，更是要把这死水一潭的天地，彻底搅个天翻地覆啊……”
山风呼啸，卷走了余音，唯有那寂寥的剑意，依旧笼罩着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