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府邸那两扇曾经光鲜亮丽、象征权势地位的朱漆大门,如今虽依旧矗立,却仿佛失去了魂魄,在秋日的寒风中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萧索。门楣上那块御赐的“进士及第”匾额,金漆已然斑驳脱落,如同主人日渐衰败的运势,蒙上了一层洗不去的灰暗。
府内更是景象凄凉。往日里穿梭不息、衣帽光鲜的仆役,如今只剩下寥寥几个老弱病残,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衫,神情麻木地做着洒扫庭除的活计,动作慢吞吞的,带着一种敷衍了事的怠惰。回廊下挂着的画眉鸟笼早已空空如也,连那只会学舌的鹦哥,也因断了上等的粟米和鲜果,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悄无声息地断了气,被小厮随手丢去了乱葬岗。
曾经宾客盈门、笑语喧阂的花厅,如今桌椅蒙尘,角落里甚至结起了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属于破落和衰败的气味,与院中那几株无人打理、枯叶满地的花草散发出的颓败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文远独自一人,枯坐在冰冷空旷的书房里。他身上那件半旧的藏青直缀,肘部已有些磨损起毛,却无人替他缝补。案几上,放着一封刚送来的、盖着官印的文书,是吏部关于他“治家不严,有亏官箴”的申饬令,虽未直接罢黜,却等同于将他钉死在了目前这个毫无油水、也无前途的位置上,升迁之路彻底断绝。
他看着那封文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麻木。官途,已然如此。而更迫在眉睫的,是这偌大家业的崩塌。
“老爷……”老管家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脸上每条皱纹里都刻满了愁苦,“这个月的账……实在是……各处庄子上缴的租子,比往年少了三成不止,说是年景不好。城东那两家绸缎庄,这个月又亏了五十两,掌柜的说……说若是再没有本钱周转,只怕……只怕撑不到年关了。”
文远没有接那账册,只是挥了挥手,声音沙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管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重归死寂。文远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他曾引以为傲的书房。多宝阁里那些曾经价值不菲的古玩玉器,早已空空如也,不是填了衙门的窟窿,就是送进了当铺换成了救急的银钱。墙上那幅他重金求来的、前朝名家的山水真迹,如今也换成了一幅寻常的仿品。
家道中落,不仅仅是账面上数字的减少,更是这府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所透出的,无法掩饰的破败气息。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窗边。院子里,几个粗使婆子正凑在一起低声嘀咕,见他看来,立刻做鸟兽散,但那眼神中的轻视与怜悯,却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连这些最下等的仆役,都已不将他这个主人放在眼里了。
他想起了从前。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文老爷,曼娘虽则跋扈,却也将这后院打理得花团锦簇,宴席不断,宾客如云。何时受过这等冷遇与窘迫?
悔恨,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悔不该当初贪图曼娘娘家的势力和颜色,悔不该听信她的谗言将珍鸽母子赶走,更悔不该纵容她无法无天,最终酿成这塌天大祸!
如今,曼娘在牢中受苦,而他,则在这座日渐冰冷的府邸里,品尝着众叛亲离、家业凋零的苦果。昔日巴结奉承的“朋友”避之唯恐不及,连族中的亲戚,也因怕受牵连而疏远了他。他仿佛成了一座孤岛,被遗忘在这繁华沪上的角落,独自承受着这缓慢而绝望的沉沦。
“爹……爹爹……”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文远回过神,见是他与曼娘所生的嫡子,文斌。这孩子今年刚满十岁,被曼娘娇惯得有些懦弱,此刻正扒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他,小脸上带着惶恐和不安。他身上穿的锦袍,也失了往日的鲜亮,袖口甚至有些短了。
看着这个被自己寄予厚望,如今却眼见着要跟着自己一起落魄的儿子,文远心中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和绝望。他文远的血脉,难道就要这样没落下去了吗?
“斌儿,怎么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
“爹爹,先生……先生说这个月的束修……”文斌的声音越来越小。
文远的心猛地一沉。连儿子的束修,都快要不起了吗?他闭了闭眼,挥挥手:“……知道了,爹……爹会想办法的。”
文斌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书房里,又只剩下文远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影子,扭曲而黯淡,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家道中落,如同堤坝崩塌,一旦开始,便势不可挡。往日的富贵荣华,如同镜花水月,消散得无影无踪。留给他的,只有这无尽的凄凉、悔恨,和一个看不到丝毫光亮的、灰暗的未来。他知道,这或许,仅仅是个开始。更深的寒冬,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