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沪市的天空还没完全暗下来，但弄堂里已经飘起了饭菜香。
林晓兰换了件干净的浅蓝色短袖衬衫，头发重新梳过，用一根黑色发圈扎成马尾。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后洗个热水脸，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敲门声响起，陆建军已经回来了。他换了便装，一件军绿色的短袖衬衣，看起来比穿军装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随和。
“老赵在楼下等。”他说，“休息得怎么样？”
“还行。”林晓兰拿起随身的小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和笔——这是她的习惯，任何时候都可能需要记录。
两人下楼，赵振华果然已经在招待所门口等着了。他还是那件白衬衫，但换了条深色裤子，看起来精神抖擞。
“走走走，馆子就在前面不远，咱们走过去。”赵振华热情地招呼，“那家老字号，解放前就开了，老板手艺是家传的，做的本帮菜特别地道。”
三人沿着弄堂往外走。傍晚的弄堂比白天更热闹，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小桌小板凳，一家人围着吃饭。收音机里放着新闻，小孩在追逐打闹，老人摇着蒲扇聊天。
林晓兰看着这景象，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这和北方的胡同生活没什么本质区别，只是建筑的样式、说话的口音、吃的饭菜不一样罢了。
“这边是老城区，所以石库门房子多。”赵振华边走边介绍，“再往东走就是新城区了，那边楼房多，马路也宽。你们要去振兴厂，就在新城区边上。”
“振兴厂那边环境怎么样？”林晓兰顺势问道。
“挺大的一个厂，在工业区里。”赵振华说，“日化行业这几年发展不错，肥皂、香皂、牙膏这些，都是必需品。振兴厂是老厂，技术底子厚，但……”他顿了顿，“这两年有点吃老本的意思，新产品开发慢。”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林晓兰听懂了。振兴厂有底蕴，但也面临创新压力——这或许是他们对她这个“土方子”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出了弄堂，拐到一条更宽的街上。街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店铺：食品店、百货店、理发店、裁缝铺……虽然天色渐暗，但店里都亮着灯，还有不少人在买东西。
“到了。”赵振华在一家店面门口停下。
店面不大，木门木窗，招牌上写着“德兴馆”三个大字，字体古朴。透过窗户能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客人。
推门进去，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是酱油、糖和肉混合的香味，带着淡淡的醋香。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迎上来，看见赵振华就笑：“赵科长来啦！位子给您留好了，楼上雅座。”
“张老板客气了。”赵振华笑着点头，领着两人上楼。
楼上比楼下安静些，用屏风隔出了几个小间。他们被领到靠窗的一间，窗户外是后院的天井，种着几株竹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老赵是这儿的常客？”陆建军坐下后问。
“可不嘛。”赵振华给两人倒茶，“我们单位离这儿近，接待工作餐什么的，常来这儿。张老板人实在，菜做得好，分量也足。”
说话间，张老板亲自拿着菜单过来。赵振华接过，递给林晓兰：“嫂子看看，想吃啥？”
林晓兰打开菜单，上面是手写的菜名，字迹工整。她看了看，把菜单推回去：“赵同志，我们对沪市菜不熟，您看着点吧。”
“那行。”赵振华也不客气，对张老板说，“来个红烧肉，要带皮五花；油爆虾；葱烤鲫鱼；草头圈子；再加个腌笃鲜汤。主食要生煎和菜饭。”
张老板记下，又问：“酒水呢？”
“来瓶啤酒吧，天热。”赵振华说，“再来瓶橘子汽水给女同志。”
点完菜，张老板下去了。赵振华喝了口茶，看着陆建军：“老陆，信里你说得简单，现在具体啥情况，跟我细说说？”
陆建军看向林晓兰，示意她来说。
林晓兰斟酌了一下措辞，把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从她研发中草药皂开始，到卫生站和街道的支持，再到振兴厂主动联系、提出买断方案，以及这次受邀来沪谈判。
赵振华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等林晓兰说完，他摸了摸下巴：“这么说，他们是想直接买断你的技术？”
“是，而且条件不高。”林晓兰说，“但我没同意。我提出了合作方案，他们这才邀请我来面谈。”
“聪明。”赵振华赞道，“技术是你的根，不能轻易卖。不过……”他顿了顿，“振兴厂是老牌国企，一向强势。他们肯跟你一个小姑娘谈，说明你的技术确实有价值。但谈判的时候，你得有心理准备，他们可能会压价，也可能提出各种限制条件。”
“我明白。”林晓兰点头，“所以我需要了解他们更多的情况。知己知彼。”
赵振华笑了：“这个我可以帮忙。”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我在工业局工作，跟这些厂子打交道多。振兴厂的情况，我还真知道一些。”
林晓兰眼睛一亮，拿出笔记本：“赵同志，您说，我记一下。”
“别这么客气，叫我老赵就行。”赵振华摆摆手，“振兴厂是1956年公私合营时成立的，前身是几家私营肥皂厂合并的。厂长姓郑，郑国栋，五十多岁，老技术出身，做事稳重。副厂长姓赵，赵明远，四十出头，是管生产的，这人……比较激进，想干事，但也爱揽权。”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技术科长姓沈，沈国栋，跟厂长没关系，就是同姓。这人技术不错，但有点学院派，瞧不上土办法。销售科长姓王，王德发，老销售了，人很精明。财务科长是女同志，姓李。”
林晓兰飞快地记着。这些信息太重要了，知道谈判对手的性格和立场，才能制定针对性的策略。
“另外，”赵振华声音压得更低，“最近振兴厂内部有点小变动。他们想开发新产品线，特别是针对女性的洗护用品，但技术突破不大。你这个中草药皂，可能被他们看中了，想作为新产品的一个方向。”
林晓兰笔尖一顿。原来如此。不是单纯看中她的技术，是想用她的技术填补他们的产品空白。
“还有，”赵振华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在听，“我听说，最近有别的厂也在接触日化产品，可能是省外的。振兴厂有竞争压力，所以他们才这么急着找你。”
信息越来越清晰了。林晓兰在心里快速分析：振兴厂有需求，有压力，但也有国企的傲慢和官僚习气。她的优势在于技术成熟、有市场验证、还有街道的官方背书。劣势在于规模小、是个体转集体、而且人在他们的地盘上。
“菜来啦！”张老板亲自端着一盘红烧肉上来。
深红色的红烧肉，一块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油光发亮。肉皮晶莹剔透，一看就是炖了很久，汤汁浓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尝尝，这是招牌。”赵振华招呼道。
林晓兰夹了一块。肉入口即化，肥而不腻，甜中带咸，酱香浓郁。确实和北方的红烧肉味道不同，更甜，更软糯。
接着是油爆虾，虾壳炸得酥脆，虾肉鲜嫩；葱烤鲫鱼，鱼肉细嫩，葱香扑鼻；草头圈子其实就是草头和猪大肠，一个清香一个醇厚，搭配得很妙；腌笃鲜汤里有咸肉、鲜肉和笋，汤色奶白，鲜得让人眉毛都要掉下来。
生煎包底脆皮薄，咬一口汤汁四溢；菜饭里有咸肉和青菜，米饭粒粒分明，油润喷香。
“沪市菜偏甜，吃得惯吗？”赵振华问。
“很好吃。”林晓兰真心实意地说。虽然和北方口味不同，但这种精细和讲究，让她对沪市的饮食文化有了直观感受。
边吃边聊，话题从振兴厂转向了沪市的发展。赵振华很健谈，说起沪市的工业布局、城市规划、甚至一些内部消息，都头头是道。
陆建军话不多，但偶尔插一句，总是切中要害。两人显然很熟，有些话不用说完，对方就懂了。
吃到一半，林晓兰去洗手间。回来时，在楼梯口隐约听到赵振华和陆建军的对话。
“……老陆，你真要陪她去谈判？”赵振华的声音。
“嗯。”陆建军的声音很稳。
“其实你不用出面，我在工业局打个招呼，他们也不敢太过分。”
“不一样。”陆建军说，“打招呼是施压，陪她去是支持。她需要的是支持，不是施压。”
“你这人……”赵振华笑了，“行，我明白了。那明天我安排一下，让厂里知道，你陪她一起来的——但不以官方身份，就说是家属陪同。”
“谢了。”
林晓兰站在楼梯拐角，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陆建军总是这样，用最实在的方式支持她，却从不越界，从不让她觉得被干涉。
她等了几秒才走过去，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吃完饭，已经八点多了。天色完全暗下来，街上亮起了路灯。三人走出饭馆，晚风吹过来，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湿润气息。
“明天你们怎么安排？”赵振华问。
“上午先去振兴厂。”林晓兰说，“约的十点。”
“我送你们过去。”赵振华说，“我在厂门口放下你们，就不进去了。但厂里会有人知道是我送你们去的——这就够了。”
这是很聪明的做法：既表明了林晓兰有本地关系，又不显得是在施压。
“麻烦你了。”林晓兰真诚道谢。
“别客气。”赵振华笑道，“老陆的战友就是我的战友。再说了，我也挺佩服你，一个小姑娘，敢一个人带着技术来跟大厂谈判，有胆识。”
回到招待所，已经九点。赵振华告辞，说明天早上八点半来接他们。
林晓兰回到房间，却没有立刻休息。她打开笔记本，把今晚得到的信息重新梳理了一遍。
郑厂长——稳重，技术出身，可能更看重技术的实际效果。
赵副厂长——激进，想干事，可能是推动这次谈判的主要力量。
沈科长——学院派，可能对土办法有偏见，需要重点攻克。
王科长——销售，看重市场前景。
李科长——财务，关注成本和收益。
然后是她自己的优势：
1. 技术成熟，有卫生站和街道的验证。
2. 有市场基础，已经形成口碑。
3. 有官方身份（街道技术指导）。
4. 有本地关系（赵振华）。
5. 有退路（大不了自己发展）。
劣势：
1. 规模小。
2. 地域限制。
3. 对方有主场优势。
谈判目标：
1. 拒绝买断。
2. 争取合作而非收购。
3. 保住北方市场自主权。
4. 争取技术支持或设备支持。
5. 如果可能，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她写得非常详细，甚至预想了对方可能提出的各种问题和刁难，以及如何应对。
写完已经十点半了。她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窗外传来隐约的汽笛声，是黄浦江上的轮船。这座城市的夜晚，和北方小城完全不同，更喧嚣，更繁华，也……更陌生。
但林晓兰并不害怕。相反，她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前世她被困在小城里，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今生，她终于走出来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带着自己的技术，来跟大厂谈判。
这不仅仅是赚钱，更是一种证明：证明她林晓兰的价值，证明她有能力守护自己想要的一切。
敲门声响起，很轻。
林晓兰打开门，陆建军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子。
“问招待所要了点红糖，给你冲了杯糖水。”他说，“今天坐车累了，喝点热的睡得香。”
林晓兰接过缸子，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
“谢谢。”她轻声说。
陆建军看着她，走廊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明天我陪你去，但谈判的时候，我不会说话。这是你的战场。”
“我知道。”林晓兰点头，“你能陪着，就够了。”
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夜风吹进来，带着楼下院子里夜来香的香气。
“早点睡。”陆建军最后说。
“你也是。”
门关上了。林晓兰端着搪瓷缸子回到房间，慢慢喝着温热的红糖水。甜味从舌尖蔓延开，一直暖到胃里。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远处有高楼的轮廓，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更远处，是黄浦江的方向，隐约能看见轮船的桅杆和灯光。
明天，她就要去那个大厂，去跟那些可能看不起她的人谈判。
但她不怕。
她有技术，有准备，有支持，更有两世为人的沉淀和智慧。
林晓兰喝完最后一口糖水，把缸子放在桌上，关灯上床。
黑暗中，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明天，加油。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振兴厂的办公楼里，还有一间办公室亮着灯。
沈国栋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一份资料。资料最上面是一张照片，是下午在火车站拍的，林晓兰和陆建军的背影。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明天的接待方案再调整一下……对，增加一位陪同人员，是军人，按家属陪同处理。接待规格……提到对等合作单位级别。”
挂掉电话，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厂区。夜色中，厂房静静矗立，只有几盏路灯亮着。
一个小姑娘，一个退伍军人，一个街道技术指导……这个组合，比他预想的要有意思。
他忽然有点期待明天的会面了。
也许，这个小姑娘，真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夜更深了。沪市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黄浦江的潮声，在夜色中轻轻回荡。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而一场关于技术、关于市场、关于未来的谈判，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