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工
雨在傍晚停了。
档案馆的窗玻璃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痕，像一张透明的网。走廊尽头的除湿机发出持续的低鸣，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特有的、混合着霉味的干燥气息。
沈知微将最后一个密封档案盒放上工作台。
这个盒子比其他的都要沉。盒盖的四角包着金属，边缘有一圈厚厚的橡胶密封圈，用来隔绝潮气和灰尘。盒身上贴着醒目的红色标签，上面写着：“东郊水厂——核心构筑物——防潮防震——待评估”。
这是整批资料里最重要的一盒，也是她今晚工作的重点。
她戴上白色棉手套，从盒中抽出一张图纸。纸张边缘卷起，像被时间啃过的叶子。她用软毛刷轻轻拂去表面的灰尘，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一只易碎的小动物。
灯光在图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让那些蓝色的线条看起来像是浮在水面上。她把冷风机调到最低档，对着图纸轻轻吹着。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哒”声，从走廊深处传来。
像一滴水滴在深井里。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哒……哒……”
声音不急不缓，像有人用指尖轻轻敲击着什么。她没有回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
她把桌上的小镜子往里挪了挪。这面镜子是她自己放的，可以让她在不回头的情况下，看到背后的动静。镜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肩膀、工作台的一角，和一段空荡荡的走廊。
沈知微继续整理图纸，动作却比刚才更轻了。她的耳朵，比手更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歉意和急促，“我是历史建筑保护志愿者协会的，叫陆野。下午联系过你们办公室，关于东郊水厂档案的紧急加固，我带了些专业的材料过来。”
他说着，举起了手里的黑色公文包，和一张皱巴巴的快递单据。
沈知微站起身，绕过桌子，与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
“前台已经下班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我可以帮你联系值班老师。”
“谢谢，不用麻烦了。”陆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到这边灯还亮着，就冒昧上来了。”
沈知微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访客登记”：“麻烦您登记一下。”
陆野“哦”了一声，低头认真地填写起来。他写字的姿势有些笨拙，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桌面上轻轻震了一下。
她瞥了一眼，屏幕上显示“录音备忘录已开启”。
她不记得自己按过录音键。
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下一秒，她的肩膀微微一颤。
耳机里，没有她的呼吸声，没有除湿机的低鸣，只有一阵极轻的、几乎听不清的低语。
“……还在……”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她的耳边。分不清男女，带着一种奇异的湿润感。
她猛地摘下耳机，像被烫到一样。
“怎么了？”正在登记的陆野抬起头，注意到了她瞬间的僵硬。
“没事。”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可能是系统误触。”
她迅速退出录音应用，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她的心跳有些快，她把手掌平放在桌面上，冰凉的木头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
“您的材料可以先放前台，明天会有人处理。”她指了指楼梯口，语气礼貌而疏远。
陆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提起公文包：“好的，给你添麻烦了。”
“不客气。”她说。
脚步声远去，走廊重新安静下来。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站了很久。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敲得很稳。
确认一切恢复安静，她才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拿起那张从东郊水厂回收的旧图纸。
她把图纸翻到背面，用铅笔轻轻涂抹。随着石墨附着，原本看不见的划痕渐渐显露出来，勾勒出一个像“水”字的符号，下方还有一行模糊的数字：17-04。
她的呼吸，在那一刻变得非常轻。
与此同时，倒扣的手机屏幕在桌面上轻轻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了下去。
她没有去看。
窗外，一只夜鸟从楼角掠过，留下一声短促的鸣叫。城市的光从远处的高楼缝隙里渗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长长的影子。
她把图纸重新卷好，放进一个透明的档案袋里，贴上标签。标签上，她只写了两个字：
待查。
她摘下手套，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她把“待查”的图纸放进柜子，锁好。她关了冷风机，关了台灯，最后关上了办公室的大灯。
走廊里只剩下应急灯微弱的绿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下楼时，她停了一下。楼梯间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新的划痕。很浅，像是用指甲匆匆划上去的。
像一个不完整的“水”字。
她看了两秒，便继续下楼。
今晚，她只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