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刻度,无声地划过。
又是深秋。
但已不是“蝉鸣广场”落成时的那个深秋。
银杏叶年复一年地金黄,飘落,再萌新绿,周而复始,忠实记录着季节的轮回,也默数着人间的春秋。
“盛夏科技创新园”早已不是当年蓝图上的构想,它已成为这座城市乃至全国范围内,创新活力与人文温度兼具的标志性地标。
园区不断扩展,新的研发大楼拔地而起,但最初规划的那片核心绿地——“蝉鸣广场”,始终被精心维护着,如同跳动不息的心脏。
广场周围的树木更加茂密葱茏,浅灰色的花岗岩地面被岁月打磨出温润的光泽。
那座冰棍与蝉翼交织的钛合金雕塑,经历过风霜雨雪,依旧静静地矗立在广场中央,哑光的表面沉淀下更丰富的故事感,在秋日午后的斜阳里,闪烁着柔和而隽永的光芒。
又是一个平静的下午。
阳光不再像盛夏那般炽烈霸道,而是慷慨地铺洒下温暖而醇厚的金色,将广场、树木、奔跑的身影都笼罩在一层怀旧而安宁的滤镜之下。
广场上,人流如织,却又井然有序。
穿着休闲卫衣、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创业者们,三三两两聚在长椅或草坪上,激烈地讨论着方案,笔记本电脑屏幕反射着阳光;
更有一些干脆席地而坐,围绕着一块白板写写画画,眼神里燃烧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毫不掩饰的野心与光芒。
不远处,几个孩子正在家长的看护下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如银铃,惊飞了在草坪上啄食的麻雀。
也有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目光欣慰地扫过这片充满活力的土地。
喷泉随着音乐变换着水柱的形状,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生机,希望,未来,在此刻的广场上,交织成一首无声却澎湃的交响。
在广场东南侧边缘,一段微微抬高的木制观景平台上,站着两个人。
谢辞和林砚。
岁月确实留下了痕迹。谢辞的鬓角已清晰可见霜染的银白,但这非但未减损他的气势,反而为他冷峻的轮廓增添了一份沉稳如山岳般的威严与宽和。
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咖色羊绒大衣,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站立时,会习惯性地将一只手轻轻搭在身前的木质栏杆上。
他的眼神,褪去了年少时的锐利锋芒和壮年时的深沉莫测,变得更加澄澈、通透,如同秋日晴空下的远山湖泊,平静地映照着眼前的一切。
林砚站在他身旁,略靠后半步的位置。
他的头发也灰白了不少,柔软地覆在额前。
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厚针织开衫,围着浅灰色的围巾,气质温润儒雅,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从容不迫的静气。
他的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清澈,含着笑意时,眼尾弯起的弧度依旧温暖如初。
他们的手,在栏杆下方,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
谢辞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林砚的手指修长,肌肤相贴处,是数十年如一日熟悉的温度与触感。
岁月没有让这交握变得松驰,反而像是在反复的磨合与紧握中,生长出了更深层次的、近乎血脉相连的紧密与默契。
无需言语,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诉说了所有的陪伴与归属。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广场上这幅生动而充满希望的图景。
看着那些年轻的、为梦想而激动的脸庞,看着无忧无虑奔跑的孩童,看着阳光下闪烁的喷泉和那座沉默的雕塑。
阳光将他们并肩的身影投在木质地板上,拉得很长,稳稳地重叠在一起。
一阵带着凉意但清爽的秋风拂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从他们面前飘落。
林砚的目光追随着其中一片叶子,直到它轻轻落在不远处一个正在画素描的年轻女孩脚边。
女孩拾起叶子,对着阳光看了看,夹进了画板。
不知怎么的,一段久远而熟悉的旋律,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林砚的脑海。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他穿越而来的那个世界,一首关于时光、关于街角、关于不经意邂逅的老歌。调子简单,带着淡淡的怀旧和温暖。
他极轻地、近乎无意识地,哼起了那旋律的片段。
声音很轻,混在广场的背景音里,几乎微不可闻。
但谢辞听见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林砚被阳光照得有些朦胧的侧脸上。
林砚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望着远方,似乎沉浸在某段遥远的回忆里。
阳光在他灰白的发梢和睫毛上跳跃,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时光的河流,仿佛在这一刻悄然回溯,又静静向前。
谢辞的心中,被一种极其饱满、极其平静的幸福所充盈。
这幸福不再有年轻时激荡的波澜,也没有壮年时背负重任的沉重,它沉淀了下来,化作脚下坚实的土地,化作身边这个人平稳的呼吸和哼唱的调子,化作眼前这片由他们亲手参与创造、如今生机勃勃的风景。
忽然,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浮现。
谢辞开口,声音比年轻时低沉了些许,带着历经世事后的沙哑质感,却异常清晰:
“林砚。”
“嗯?”林砚从哼唱和遥想中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他。
谢辞的目光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映着秋阳,映着广场的喧嚣,更映着自己清晰的身影。
他问出了那个看似突兀、却又仿佛在心底酝酿了千百遍的问题:
“如果……能重来一次。”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的重量。
“回到那个台球厅,回到那个闷热得让人烦躁的下午,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
他顿了顿,握紧了林砚的手。
“你还会……递出那根冰棍吗?”
问题问出口的瞬间,连谢辞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要“重来”,他对现在拥有的一切,充满感恩与满足。
但或许,正是这份抵达终点的圆满,让他有了问出这个“假设”的从容与好奇。他
想知道,在剔除了系统的威胁、生存的紧迫、以及对未来的所有未知之后,纯粹地回到那个原点,身边的这个人,会如何选择?
林砚显然也愣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看着谢辞眼中那份罕见的、近乎孩子气的探究与认真。
随即,他笑了。
那笑容在他染了风霜却依旧温润的脸上绽开,眼角的细纹因为笑意而加深,里面盛满了金色的阳光,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爱意,也盛满了时光淬炼后的通达与狡黠。
“会啊。”他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声音轻快而肯定,“当然会。”
然后,他脸上的笑意加深,带上了一种近乎顽皮的、属于他们私密记忆的生动光彩,他微微凑近谢辞一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甜蜜的“阴谋”:
“而且啊……如果真能重来,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肯定不会只买一根。”
“我会买一箱。红豆的、绿豆的、奶油的、巧克力的……所有口味都备齐。”
“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天天拿着不同口味的冰棍在你眼前晃,找各种借口塞给你。
早上堵在你巷子口给一根,中午溜达到你学校门口给一根,晚上在你打工的台球厅外面再等着一根。”
他想象着那个画面,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肩膀轻轻耸动。
“缠着你,烦着你,用甜腻腻的冰棍‘贿赂’你,让你习惯我的存在,习惯那点廉价的甜味和凉意。
直到你觉得,甩掉我这个‘麻烦’,比忍受夏天的燥热和世间的所有不堪,还要难受。”
他停下来,看着谢辞,眼神温柔而坚定,一字一句,带着玩笑的语调,却承载着千钧重的情意:
“这样,你就再也甩不掉我了。”
话音落下。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广场上的喧嚣、风声、孩子的欢笑、喷泉的水声……都成了模糊而温暖的背景音。
谢辞定定地看着林砚。
看着他那双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看着他眼角细密的纹路,看着他因为刚才那番“豪言壮语”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然后,谢辞也笑了。
那不是他惯常的、几不可察的勾唇,也不是冷笑或讥讽。
那是一个真正开怀的、释然的、从眼底到眉梢都舒展开的、毫无阴霾的幸福笑容。
霜白的鬓角,眼尾深刻的纹路,都因为这笑容而变得生动、温暖,甚至带上了一丝少年气的明亮。
这笑容驱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过往的冷硬与孤寂,只剩下被岁月和爱意温柔包裹的、真正的平和与喜悦。
是啊,如果重来……这个假设本身就已毫无意义。
因为他们的故事,早已写就,且每一步,都指向了此刻的圆满。
林砚的答案,无论是否带着玩笑,都无比清晰地印证了这一点——无论重来多少次,在每一个可能的时空岔路口,他们都会走向彼此。
或许方式不同,或许过程曲折,但结局,注定是紧握的双手,和再无法分离的灵魂。
“看来,”谢辞笑着,低沉的声音里满是纵容与了然,“我命中注定,要被你这根‘冰棍’缠上了。”
他伸出手臂,不再是握着,而是揽住了林砚的肩膀,将他轻轻带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依旧坚实可靠的肩头。
这是一个历经岁月、自然而然、充满保护与依偎意味的姿态。
林砚顺从地靠着他,侧脸贴着谢辞的大衣布料,能感受到他胸腔传来的沉稳心跳和温暖体温。
他满足地喟叹了一声,闭上眼,又轻轻哼起了刚才那段未完的旋律。
谢辞的目光,越过林砚的发顶,再次投向广场中央。
那座冰棍与蝉翼交织的雕塑,在斜阳下轮廓清晰,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金辉。
基座上的铭文,沉默地诉说着关于开始与永恒的箴言。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雕塑冰冷的材质,穿透了流逝的时光,清晰地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燥热、嘈杂、弥漫着香烟和汗水气味的破旧台球厅。
他看到那个穿着不合身旧t恤、眼神凶狠警惕、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瘦高少年,独自靠在污迹斑斑的球桌边。
他也看到那个皮肤白皙、身体微胖、脸上带着怯懦与纠结,却还是颤抖着手,将一根廉价的、包装简陋的红豆冰棍,固执地递到孤狼面前的“林小胖”。
空气闷热,蝉鸣震耳欲聋。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一刻,因为一根微不足道的冰棍,产生了第一次、也是决定性的交叠。
画面模糊,又清晰。
少年凌厉的眉眼,与此刻怀中人眼角的细纹重叠;
当年冰棍融化滴落的糖水,与此刻阳光下广场喷泉折射的彩虹交融;
那声贯穿记忆的尖锐蝉鸣,与此刻远处依稀传来的、属于新时代的、充满活力的喧嚷共鸣……
一切始于那根冰棍,那声蝉鸣,那个盛夏。
一切又远远超越了那个盛夏,绵延成此后无数个四季,凝结成眼前这片土地上的生机,沉淀为彼此生命里,不可分割的永恒。
谢辞收回目光,低头,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林砚。
阳光为他灰白的头发镀上金边,他哼唱的调子轻缓安宁。谢辞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浩大而宁静的幸福所充满。
此生足矣。
不,不仅仅是此生。
若有来生,若有万千可能,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走向同一个人,紧握同一双手。
风继续吹着,卷动着落叶,也轻轻拂过他们相拥的身影。
广场上,年轻的创业者们结束了讨论,收起电脑,说笑着走向下一个充满可能的会议室;
孩子们跑累了,被家长唤回身边,小口喝着水,脸上红扑扑的;
喷泉变换了新的舞姿,水声潺潺;
那座沉默的雕塑,依旧守护着关于开始与永恒的誓言。
阳光渐渐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更长,更紧密地融合在木质地板上,仿佛本就是一体。
【那年盛夏,蝉鸣聒噪,冰棍甜腻。】
【我们相遇,挣扎,相爱,并肩。】
【从此,盛夏不止一季,永恒不在别处。】
【那年盛夏,那年我们,成了彼此永恒的盛夏。】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