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栖霞镇地界许久,“张石头”只是沿着那条不知起点、不见终点的黄土官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他依旧穿着那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衣衫,甚至比在栖霞镇时更加褴褛不堪。凝固发黑的血污与路途上新沾染的尘土混合在一起,板结在粗糙的布料上,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汗水和腐烂气息的味道。头发长久未曾梳理,蓬乱如草,纠缠成一绺一绺,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偶尔从发丝的缝隙间,露出一双眼睛——时而空洞得如同干涸的深井,时而又会闪过一些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痛苦与深不见底的迷茫。
饥饿感袭来时,身体的本能会驱使他偏离官道,走入路旁幽深的山林。他仿佛天生就知道哪些野果可以充饥,哪些菌菇碰不得。他会蹲在清澈冰冷的溪流边,一动不动,然后闪电般出手,五指如钩,从湍急的水流中准确抓住滑溜的鱼虾,毫不在意地塞入口中,生吞活剥,任由腥甜的血肉滑入喉咙。困倦席卷时,便随意寻个背风的草垛,或是荒郊野岭间某座残破不堪、蛛网密布的山神庙,席地而卧,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他沉默得如同哑巴,对沿途遇到的大多数行人、车马、甚至村镇的喧嚣都漠不关心,仿佛一具仅仅被求生本能驱动着的、行走在阳光下的空壳。
只有偶尔,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当他独自躺在破庙冰冷的石板上,仰头望见天际那轮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画面里并无不同的皎洁明月时;或者是在某条清澈的溪涧旁,他俯身掬水,不经意间瞥见水中倒映出的那个蓬头垢面、眼神陌生的自己时——那股深植于骨髓、无法摆脱的困惑,以及那份失去春梅后仿佛心脏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持续不断的隐痛,才会如同潜伏的毒蛇,猛地苏醒,狠狠噬咬他的灵魂。这时,他可能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声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哑嚎叫,在空旷的夜色或山林里回荡,很快又归于沉寂。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这三个问题,如同永恒的梦魇,盘旋在他混乱的意识上空,没有答案,也无人能够给他答案。
这一日,时近黄昏,夕阳将官道两旁的枯草染上一层暗淡的金边。他行至一处较为荒僻的地段,远处,一座早已废弃多年、只剩下断壁残垣的驿站轮廓,在暮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他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找个背风的角落蜷缩起来,等待又一个漫长的黑夜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并不算遥远、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顺着带着凉意的晚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兵刃剧烈碰撞的铿锵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声,还有女子惊恐的哭喊与男子绝望的怒骂,混杂在一起,打破了荒野黄昏的寂静。
他空洞的眼神微微转动了一下,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遵循着某种对“异常动静”的本能关注,缓缓将头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目光越过一片稀疏的灌木和起伏的土坡,落在了那座废弃驿站残骸的附近。只见一队约有三四十人的行旅客商,正被一伙人数明显更多、打扮得五花八门、手持各色兵刃的山贼团团围住,疯狂围攻。
行旅队伍中,约有十来个像是护卫打扮的汉子,正在拼死抵抗,刀光剑影,呼喝连连。但显然力不从心,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倒了七八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剩下的护卫也大多身上带伤,脚步踉跄,防线岌岌可危。被他们死死护卫在中央的,是一辆看起来装饰尚可、但车辕和厢体都已显露出长途跋涉后旧态的宽大马车。
马车旁,一位身着锦色长袍、须发已然花白、面容儒雅却此刻脸色苍白如纸的老者,正手持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勉力挥舞着,护在身后。被他护着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素雅淡青色衣裙的少女。
那少女容颜颇为秀美,肤色白皙,此刻因为极度的惊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脸颊上泪痕未干,宛如带雨的梨花。尽管害怕,但她紧抿着嘴唇,努力扶着身边显然已受了伤、气息不稳的老者,眉宇间依稀可见良好的教养,以及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
“张家小姐,别再顽抗了!乖乖放下兵器,跟我们回山寨,给我们大当家做压寨夫人,保管你吃香喝辣!老子心情好,或许还能饶这些不知死活的废物一条狗命!”山贼群中,一个满脸横肉、袒露着毛茸胸膛的彪形大汉,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鬼头大刀,一边格开一名护卫刺来的长枪,一边咧开大嘴,朝着马车方向发出猥琐而猖狂的狞笑。
“休想!”那被唤作张家小姐的少女,尽管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倔强,“我张晚晴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绝不受尔等匪类羞辱!”她一边说,一边更加用力地搀住身边的老者,声音里带着哭腔,“爷爷!”
那老者,正是张家如今的家主,张承宗。他怒视着步步紧逼的山贼头目,因为激动和伤势,胸口剧烈起伏,厉声道:“你们这群无法无天的匪类!我张家纵然家道中落,也自有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动我孙女,先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然而,他持剑的手已经微微发抖,气息紊乱,任谁都看得出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凭着一口气硬撑。
山贼头目见状,彻底失去了耐心,眼中凶光毕露:“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兄弟们,杀!除了那个小娘子,给老子统统砍了!一个不留!”
更多的山贼发出兴奋的嚎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更加凶猛地扑上!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瞬间崩溃,残存的两名护卫几乎是同时被数把刀斧砍中,惨叫着倒在血泊中。一名身手矫健的山贼,狞笑着绕过最后一点阻碍,手中鬼头大刀带起一道恶风,以开山裂石之势,直直劈向张承宗毫无防护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