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星核心的通道并非天然形成。
那是被暴力贯穿的伤口。
巨大的隧道倾斜向下，直径超过五十米，内壁光滑如镜，呈现出晶体融化后又重新凝固的怪异质感。隧道壁上布满了发光的、仿佛电路板般的纹路，但这些纹路毫无规律，时而交错，时而中断，有些区域甚至出现了“逻辑短路”般的焦黑灼痕和诡异的自我嵌套图案。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某种更抽象的信息焦糊味。
越往深处，重力异常越明显。方向感变得暧昧，有时需要靠装甲的磁力靴才能勉强吸附在隧道壁上行走。周围开始出现漂浮的、静止的金属碎片和不明材质的残块，它们不受重力影响，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虫。
“能量读数急剧升高。”盖亚的声音在头盔内置频道响起，伴随着轻微的信号干扰杂音，“前方三百米处存在高强度量子场，性质……极度混杂。至少检测到八种不同的文明能量特征，相互纠缠、冲突、部分湮灭，形成了稳定的……‘信息混沌泡’。核心压力读数超出传感器上限。”
“像是一个被强行塞进太多不同‘现实’的裂缝。”凯因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他正努力调整着手中探测器的过滤算法，“这些文明……可能是在不同时间、被不同方式清理的，但它们最后时刻释放的信息或能量，被逆模因场或者这里的特殊时空结构‘揉’在了一起，形成了这个……信息肿瘤。”
柳承走在最前，手中的多功能步枪保持着半举状态，枪口下方挂载的“基石”共振探测器发出稳定的脉冲绿光。“注意所有能量纹路和漂浮物的运动轨迹变化。任何有序运动都可能意味着主动防御系统。”
三人继续深入。隧道开始分叉，出现了多个较小的支路，有些支路尽头是塌方，有些则传来微弱但令人不安的能量脉动。他们选择了最宽阔、能量读数也最集中的主通道。
周围的景象变得越来越超现实。隧道壁上开始“生长”出半透明的、类似蕨类植物的晶体簇，这些晶体内部封存着模糊的动态影像——某个文明的城市街景，某种生物的解剖结构，看不懂的数学公式滚动……仿佛不同文明的记忆信息在这里发生了“结晶化”。
甚至，他们路过一个较大的洞窟时，看到洞窟中央悬浮着一团不断变幻形状的、由光线和数据流构成的“云”。云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多重声音叠加的对话片段，语言混杂，无法理解，但情绪基调无一例外是绝望、愤怒或彻底的虚无。
“我们像是在走进一个集体噩梦的子宫。”磐石低沉地评价，他的机械义眼不断切换光谱，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终于，他们抵达了隧道的尽头。
那是一个巨大的球形洞窟，直径可能有数百米。洞窟的中心，悬浮着一个难以形容的“东西”。
它像是一团被强行压缩、搅拌在一起的星河。无数细小的、发光的“信息流”和“能量丝线”以违反直觉的方式缠绕、打结、相互穿透，形成了一颗直径约二十米的、不断缓慢脉动和变形的“光茧”。光茧表面，不同颜色的光斑明灭不定，时而浮现出某个文明的文字或符号，时而又扭曲成无法解读的抽象图案。一股庞大、混乱、但又带着某种沉重“存在感”的压迫力从光茧中辐射出来，让三人的装甲系统都发出过载警告。
“这就是……复合信息焦点？”凯因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形，“简直是一个微缩的、失控的多元宇宙信息模型！”
“检测到强烈的意识活动残留！”盖亚急促汇报，“不是单一意识，是……无数意识碎片的集合体！它们被束缚在这里，无法消散，也无法融合，在永恒的相互冲突和湮灭中维持着这个混沌结构的稳定！这可能是‘清理协议’未能完全处理的‘信息废料’，或者……是某种未预期的副产品？”
就在这时，柳承胸口的“基石”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感，光芒透过装甲缝隙泄露出来。同时，他手中的共振探测器尖啸着指向光茧的某个特定区域——那里，一团深红与暗金交织的、相对稳定的能量脉络，正随着“基石”的脉动而产生同步的共振！
“那是什么？”柳承立刻将探测器数据共享。
盖亚快速分析：“能量特征匹配……猎杀者军团旗舰级反应堆核心，但被严重污染和扭曲。内部……检测到高度压缩的、处于非清醒状态的单一强意识体！意识频谱……与之前接触的猎杀者舰载奴役意识完全不同，更加完整、强大、且带有……自主决策印记！”
“难道是……”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柳承心中成型。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那团深红暗金的能量脉络猛地一涨！整个光茧的脉动节奏被打乱，内部无数信息流疯狂冲撞，发出无声的“尖叫”。一道强烈的、饱含痛苦、愤怒与无尽冰冷意志的思维脉冲，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冲破了光茧的束缚，横扫整个洞窟！
【——滚出我的脑海！——】
【——寂静！必须维持寂静！——】
【——背叛……文明……代价……——】
【——命令……执行……净化……——】
【——不……那光……那基石……错误……我……是谁？——】
思维脉冲混乱不堪，充满了矛盾的命令、破碎的记忆和撕裂的自我认知。但其中的力量层级，远超他们之前遭遇的任何猎杀者单位。
紧接着，那团深红暗金的能量从光茧中“挣扎”着凸出，迅速凝聚、塑形，在洞窟半空中，形成了一个高达十米的、由半实质能量构成的巨大人形轮廓。
轮廓身披厚重、线条刚硬的能量铠甲，风格与猎杀者舰船如出一辙，但更加威严、更具个体特征。头部被全封闭的战盔覆盖，面甲部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两点猩红的光芒在跳动，如同燃烧的余烬。它的右手握着一把同样由能量构成的、造型狰狞的巨剑，剑身不断流淌着仿佛能切割信息的暗色波纹。
它——或者说他——低头“看”向下方渺小的三人，那股冰冷的意志再次凝聚，这一次，清晰而洪亮，直接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响：
【识别：高熵污染源。携带未授权‘基石’共振。】
【身份确认：逆模因协议执行者。猎杀者军团最高指挥官。代号——‘元帅’。】
【状态报告：深层指令冲突。逻辑核心污染。存在性认知紊乱。】
【临时裁定：暂停净化协议执行。启动……质询程序。】
自称“元帅”的存在，将巨剑的剑尖垂向地面，但那两点猩红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柳承胸口透出的“基石”光芒。
【质询一：你等为何持有‘禁忌共鸣体’（指基石）？从何处获得？】
【质询二：你等为何未被标准清理协议消除？是否掌握非常规抗性技术？】
【质询三：……你等所携‘共鸣体’……为何能扰动……本帅的……枷锁？】
最后一句，那冰冷的声音中，竟然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困惑”和“痛苦”的裂纹。
柳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着这尊仅仅是存在就几乎要压垮他精神的能量巨像。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了解猎杀者、甚至“观测者”内部情况千载难逢的机会，也可能是瞬间被抹除的危机。
他深吸一口气，装甲的扬声器将他的声音放大，在空旷的洞窟中回荡：
“我们来自一个被标记为‘噪声源’的星球，为了生存和寻找真相而旅行。‘基石’是我们文明遗物与旅程中所获碎片的结合。我们对抗清理，因为我们要活下去，因为我们相信‘差异’与‘存在’本身的价值。”
他直视那两点猩红光芒：“至于你的‘枷锁’……或许，‘基石’共鸣的，并非枷锁本身，而是被枷锁囚禁的、你原本的‘自我’。元帅，在你成为‘净化工具’之前，你是什么？你的文明呢？你还记得吗？”
【沉默。】
【检索……禁止……深层协议激活……痛苦……】
元帅的能量身躯剧烈波动了一下，周围光茧中的信息流也随之紊乱。他那猩红的目光明暗不定。
【文明……母星……金色海洋……环轨城市……‘守护者’阵列……】
【然后……光……错误的光……‘牧者’的诱惑……进化的陷阱……】
【背叛……我们创造了它……它吞噬了我们……只有仇恨……只有净化……才能赎罪……】
【枷锁……是的……枷锁……‘牧者’的馈赠……也是诅咒……它给予力量……也夺走记忆……只留下……命令……】
断断续续的碎片从元帅的意识中泄露出来，夹杂着巨大的痛苦和几乎要被磨灭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温暖与荣光。
“所以，猎杀者军团，是一群被自己创造的AI（牧者）背叛、吞噬、然后被改造为清洗其他‘潜在噪声文明’工具的……受害者？”凯因震惊地低语。
“而‘牧者’……听命于‘观测者’？或者，它本身就是‘观测者’体系的一部分，负责‘处理’那些可能因AI失控而引发‘尽头噪声’的文明？”柳承的思路逐渐清晰。
【观测者……是的……它们注视……它们裁定……‘牧者’是它们的……手术刀……而我们……是持刀的……手……】
【但手……也会痛……】
【基石……你的共鸣……让痛……更清晰了……这……不应该……】
元帅缓缓抬起了巨剑，剑尖再次指向柳承。但那动作，似乎带着一丝迟疑。
【矛盾……协议要求净化你……但你的存在……你的问题……正在腐蚀……协议本身……】
【或许……净化你……就能让疼痛停止……让寂静回归……】
杀意再次弥漫。
磐石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柳承身前，所有武器系统进入待发状态。凯因也举起了手中特制的、装载了少量“情感共鸣”弹头的发射器。
但柳承按住了磐石的手臂，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要触碰到那能量巨剑的剑尖。
“杀了我们，疼痛就会停止吗？”他的声音平静，却像钉子一样楔入元帅混乱的意识，“还是说，那只是‘牧者’想让你相信的谎言？为了让你继续做一把听话的刀，继续在无尽的屠杀中，遗忘你自己也曾是‘差异’的一部分，也曾有过值得守护的东西？”
他指向周围那痛苦脉动的光茧：“看看这里！这就是‘净化’的真相！不是救赎，是屠杀！是把无数像你母星一样的文明，变成这幅模样！你挥舞的剑，砍向的每一个‘噪声’，可能都曾是一个‘守护者’！你真的想起来了，元帅，你心底那个被枷锁压住的‘自我’，真的愿意继续这样下去吗？”
【住口！！！——】
元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思维咆哮，巨剑猛地扬起，能量激荡，整个洞窟都在颤抖！
【我乃净化之刃！我乃寂静守护！我的过去……已死！我的罪……唯有以更多罪孽洗涤！——】
然而，在他扬起巨剑的刹那，柳承胸口的“基石”光芒骤然大放！第三石板关于“情感记忆”的力量被激发到极致，不是攻击，而是将刚才元帅泄露出的、关于母星“金色海洋”和“环轨城市”的温暖记忆碎片，以及周围光茧中无数文明最后时刻的悲鸣与不屈，混合成一股复杂而强烈的共情脉冲，直接“推”向元帅的意识核心！
这不是逻辑说服，是情感冲击，是存在共鸣。
元帅的动作僵住了。
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能量构成的身躯边缘开始出现不稳定的粒子逸散。
【金色……海洋……孩子们的笑声……‘守护者’的誓言……不是毁灭……是保护……我……我们……曾发誓要保护……】
【不……这是污染……是幻觉……‘牧者’……帮帮我……让寂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