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明,天幕是沉郁的靛青色,唯有几颗残星仍在顽固地闪烁。
钦天监地库深处,比夜色更浓的黑暗里,星奴儿像一只灵巧的耗子,无声地穿行在一人多高的书架之间。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与桐油混合的霉腐气息,冰冷刺骨。
他不敢点灯,只能凭借着从窄小气窗透进的一丝微光,和一双在黑暗中浸淫多年的眼睛,辨认着那些落满灰尘的星册标签。
他的目标明确——近五年所有与裴观星相关的记录。
指尖划过粗糙的牛皮封面,激起一阵细微的尘埃。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摸到了一本与众不同的册子。
它比寻常星册更薄,夹在一堆废弃的旧历之间,封皮上没有任何字样。
星奴儿心头一跳,凭借着长年整理文书的直觉,他感到这里面有鬼。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册子,翻开。
借着窗外熹微的光,他看清了里面的内容——并非星象记录,而是一页页工整的账目。
灯油耗量记录!
他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行字。
很快,一个诡异的规律浮现在他眼前。
裴观星,作为钦天监监正,每月领取的灯油量本就有定额,但每逢十五,月圆之夜,他的名下总会额外多出三盏灯的油量。
三盏灯,足以支撑一个星官彻夜不眠。
可月圆之夜,月光明亮,反而是最不适合观测暗星的时候,他要这么多灯油做什么?
星奴儿的手指微微颤抖,这本夹层账簿,就是裴观星的破绽!
他迅速将册子塞入宽大的袖中,正欲转身离去,一道阴冷的声音却在他身后炸响:“什么人!鬼鬼祟祟在翻什么?”
是巡值的监官!
星奴儿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猛地回头,只见两个提着灯笼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口,灯光晃动,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拿下!”监官厉声喝道。
完了!
一旦被抓住,人赃并获,他必死无疑,甚至会牵连到娘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侧的书架后方突然伸出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一把将他拽了过去。
星奴儿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撞上一个冰冷的机关,随着“咔哒”一声轻响,身后的书架竟向内旋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暗道。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了进去。
暗道合拢的瞬间,他听到外面传来监官惊疑不定的声音:“人呢?见鬼了!”
直到外面脚步声远去,那只手才松开。
黑暗中,一个压得极低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无奈与焦急:“你太大胆了。”
星奴儿惊魂未定,借着暗道石壁缝隙里透出的微光,才看清眼前人的轮廓——是沈织云,裴观星的外甥女。
“你……”
“嘘,”沈织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里透着复杂的情绪,“舅舅以为没人知道他熬夜画你的推演图……可我见过,他书房的废纸篓里,全是推演你星盘的草稿。他桌上反反复复写的,也全是你的名字。”
琼华殿内,烛火通明。
苏菱微的指尖在那本泛黄的灯油耗量册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星奴儿带回来的情报,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将册子与星奴儿这些年暗中记录的裴观星夜观时长并排放在一起,两份看似毫不相干的记录,在她眼中却勾勒出了一幅惊人的图景。
她取来笔墨,在一张白宣纸上画出横纵坐标。
横为日期,纵为时长与耗量。
一个个红色的朱砂点被精准地标记上去,很快,一条清晰的曲线跃然纸上。
苏菱微为这幅图命名为——“裴观星思维活跃周期图”。
果然,每逢朔望之夜,也就是初一和十五,裴观星的观测行为便会异常延长,灯油耗量也随之飙升。
更奇怪的是,在这些特殊的夜晚,他观测的星域极为固定,常常为了“女宿”与“心宿”之间微不足道的三分角距,反复调试观星仪整整一夜。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观测,倒像是一种……偏执的验证。
验证什么?
苏菱微的目光陡然一凝,一个尘封的记忆片段猛地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
她霍然起身,对身边的女官沉声道:“立刻去户部旧档库,调取元熙三年,我呈报的《江南旱情预判折》!”
半个时辰后,那份奏折被恭敬地呈上。
苏菱微展开奏折,目光迅速锁定在其中一句她当年最为得意的论断上:“……故臣以为,女宿偏南三分,流火西沉,非吉兆,主夏涝而北旱,需早做提防。”
她再看向星奴儿从裴观星书房偷录出的私下笔记,上面赫然也有一行字,笔迹张扬,力透纸背:“女宿偏南三分,主夏涝北旱。”
一字不差!
旁边的沉香姑倒吸一口凉气:“娘娘,这裴观星……竟敢抄袭您的政略预判!”
苏菱微却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战栗的明悟。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对手说:“他不是抄袭……他是用浩瀚的星象,在回应我的政略。我用民生数据和地理堪舆得出的结论,他用星辰的轨迹,重新验证了一遍。我们……早已在无声中,交手多年。”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见之争,而是一场跨越了时空,以天下为棋盘,以星辰和民生为棋子的巅峰对决。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一名禁军统领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启禀娘娘,宫门外……宫门外来了一个疯道人,手持残破星盘,口中胡言乱语,硬要闯宫,拦也拦不住!”
“疯道人?”苏菱微眉头微蹙。
话音未落,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身影已经撞开了殿门,踉跄着冲了进来。
他手中高举着一个青铜星盘,星盘锈迹斑斑,上面还刻着奇异的纹路,与如今钦天监的制式完全不同。
“倒悬者,非示乱,乃求鸣!”道人双目赤红,声音嘶哑,状若疯癫,“前朝废帝囚星官三百日,只为逼一人抬头看天!他看了,天就变了!你们为什么不看!”
禁军们冲上来要将他拿下,苏菱微却抬手制止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星盘之上,沉香姑常年侍奉太后,见多识广,此刻却发出一声低呼:“娘娘,此人……此人奴婢认得,他是前代钦天监副监徐道源的独子!徐家在前朝末年因‘天语案’满门获罪,没想到还有后人存活。”她又仔细端详那星盘,脸色愈发凝重,“这星盘上的纹路,与如今观星台地下的机关枢纽,完全吻合!”
苏菱微心中巨震,亲自走下台阶,来到那铜铃道人面前。
道人似乎认出了她,疯癫之色稍减,只是用颤抖的手指着星盘上“心宿”下方一处极为隐秘的凹槽。
“诏……诏书藏在此处!”他语无伦次地喊道,“‘能解此阵者,代掌天道’!这是徐家的宿命,也是……也是观星者的宿命!”
苏菱微接过星盘,指尖在那凹槽处轻轻一按,只听“咔”的一声,一块小小的铜片弹了出来。
上面用古篆刻着一行小字,正是那句振聋发聩的“能解此-阵者,代掌天道”。
那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在她脑中串联成线。
裴观星布下这惊天动地的“倒悬”星阵,他所求的,并非谋逆,更不是为了颠覆她的江山。
他是以自己的性命,以整个钦天监的声誉为赌注,逼她从繁冗的朝政中抬起头,逼她正视这片被忽略了太久的天空。
他要的,只是一个能够与她平等对话的机会。
当夜,冷月如霜。
苏菱微没有乘坐凤驾,只带了沉香姑一人,手捧着那份她连夜修正的历法稿,悄然来到了裴府门前。
府门紧闭,门前却跪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是沈织云。
看到苏菱微,沈织云的身体明显一颤,却没有起身。
她双手高高举起,捧着一叠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纸稿,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娘娘……这是我舅舅画的。”
苏菱微的目光落在那些纸稿上。
每一张,都对应着她登基以来所颁布的一项重大国策。
从整顿吏治,到兴修水利,再到改革税法……她每一次上奏的内容,裴观星都用星象的语言,重新推演了一遍。
那些密密麻麻的星轨图和批注,是他们之间从未宣之于口的对话。
“舅舅说,天道,就是人心与星辰的共鸣。”沈织云的泪水终于滑落,“他说,若您看不懂他给的星象,他就让这天,也看不懂您的政令。娘娘……他不是反您,他……他是怕您羽翼渐丰,权柄日重,就永远……永远把他当成一个只会报时辰的外人。”
苏菱微缓缓走上前,接过那叠沉甸甸的纸稿。
指尖抚过那些因主人用力而微微凹陷的笔迹,忽然,她在其中一页的角落,发现了一行极小的字,若不细看,几乎会错过。
那行字写着:“若她肯来问我一句,我愿焚星为灯。”
回到琼华殿,苏菱微沉默良久。
她走到殿中的鎏金火盆前,将自己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历法稿,轻轻投入火盆一角。
火焰舔舐着纸张边缘,将其烧出一圈焦黑的痕迹,她却在它被完全吞噬前,将它取了出来。
她提笔,取过一份新的宣纸,将修正后的历法一字一句重新誊写。
只是这一次,在最后的署名处,她写下了两个并列的名字——苏菱微,裴观星。
窗外,高耸的宫墙之上,一道孤寂的身影迎风而立。
裴观星遥望着琼华殿那彻夜不熄的灯火,手中紧紧握着一枚小巧的铜钥。
这,便是启动“倒悬阵”最终毁灭机关的关键。
只要将它抛入护城河,一切痕迹都将消失,这场惊天豪赌,便算他输了。
他举起手,正欲将铜钥抛出,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琼华殿的方向,竟悠悠飞出了一只纸鸢。
纸鸢在夜风中飞得很高,上面用朱砂清晰地绘着一幅完整的七星正位图,而在星图中央,写着一行娟秀却力道十足的小字:
“这一次,我们一起写天。”
裴观星高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怔怔地望着那只纸鸢,良久,良久,终于缓缓地、珍而重之地收回了手,将那枚冰冷的铜钥紧紧攥回掌心。
而在琼华殿深处的推演阁内,苏菱微正对着一盘巨大的沙盘。
她素手执起一颗温润的白子,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其置于沙盘上“女宿”的位置。
在沙盘的木盒边沿,她刚刚用小楷题下了四个新字:
“第十一案:星语者。”
夜色渐深,皇城内外一片静谧。
那份并列着两个名字的历法新稿,正静静躺在紫檀木案上,等待着天明之后,在太庙之前,去决定这大胤王朝未来百年的星辰轨迹,与人心向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