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城头的龙旗,终究被黑旗压倒。
石廷柱正站在北门瓮城,靴底踩着半干的血渍。
城楼上的厮杀声渐渐歇止。
只剩下清军士兵的呐喊和百姓的哭嚎,混杂着北风卷过城墙的呜咽。
他身后的亲兵捧着一份战报,双手发抖。
“石大人,豪格王爷传令,要您清点城内‘叛贼’首级,连同周思昭母子的尸身,一并送往沈阳报功。”
石廷柱猛地回头,脸上的硝烟还没擦去。
眼神里满是烦躁。
“清点什么?满城都是汉民尸体,怎么分得出是叛贼还是百姓!”
他踹翻脚边的一具断矛。
“周思昭临死还拉了三百多旗人垫背,豪格为了泄愤,下令屠城,现在倒好,杀了三万多百姓,这罪责要是捅到摄政王跟前,咱们谁担得起?”
亲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应声。
石廷柱是镶红旗汉将,当年降清后靠着战功升任金州副将。
可在旗人眼里,始终是 “外人”。
这次豪格临时变卦回攻金州,本是想抢功,没成想周思昭死战到底,逼得他下了屠城令。
这要是被多尔衮知道,轻则贬官,重则丢命。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亲兵通报:“大人,洪承畴大人来了!”
石廷柱眼睛一亮,连忙迎出去。
洪承畴穿着一身青色官袍,手里摇着折扇,丝毫不见战场上的狼狈。
他刚从榆林赶来,本是奉命查探察哈尔部动向,恰好遇上金州城破,便顺道过来看看。
“稚绳兄,别来无恙?” 洪承畴拱手笑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
石廷柱拉着他进了帐内,关上帐门。
急声道:“亨九兄,你可来了!豪格这糊涂蛋逼我屠城,现在沈阳那边要是问责,我该怎么办?”
洪承畴收起折扇,指了指桌上的战报。
“我刚看过了,周思昭死前屠尽城内旗人,共计三百二十七口,其中还有两个佐领的家眷,是吗?”
石廷柱点头。
“正是!这也是豪格要屠城的由头,可他杀的大多是百姓,不是叛贼啊!”
“这就好办了。”
洪承畴拿起毛笔,在战报上圈了几个字。
“你把战报改一改,就说周思昭起事时,为了逼迫汉民反清,先杀了城内旗人,再裹挟百姓守城。豪格王爷是为了平定叛乱、为旗人报仇,才不得不下令‘清剿叛民’,并非屠城。”
他顿了顿,又道。
“再加上一句,周思昭与明廷水师勾结,若不及时平定,恐危及辽东防线。这样一来,屠城就成了‘平叛必要之举’,摄政王不仅不会问责,还会夸你处置得当。”
石廷柱盯着战报上的改动,眼睛渐渐亮了。
“妙啊!可周思昭的尸身怎么办?他是明廷策反的人,要是被人认出……”
“烧了。”
洪承畴语气平淡。
“就说他顽抗到底,被炮火炸得尸骨无存,只找到他身上的‘东江镇’腰牌,足以证明他的身份。至于那些百姓尸体,就说是被周思昭裹挟的‘叛民’,就地掩埋,立个‘平叛阵亡’的石碑,堵住悠悠众口。”
石廷柱一拍大腿。
“亨九兄果然高明!我这就去改战报,只是…… 豪格那边会不会反对?”
“他巴不得如此。”
洪承畴冷笑一声。
“豪格急于向摄政王证明自己,只要能把功劳揽到身上,这点小事他不会计较。你再送他几匹好马,说他指挥有方,他自然会帮你说话。”
石廷柱彻底松了口气,连忙让人备马送洪承畴去驿馆休息。
帐外,北风更紧了。
卷起地上的血沫,溅在 “平叛阵亡” 的石碑草稿上,晕开一片暗红。
紫禁城坤宁宫的暖阁里,熏香袅袅。
周皇后正坐在窗边看书,手里捧着一本《女诫》,眼神却没落在书页上。
宫女容儿轻手轻脚走进来,躬身道。
“娘娘,锦衣卫那边送来的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带进来吧。”
周皇后放下书卷,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平淡。
很快,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被带了进来。
她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身形纤弱,却难掩清丽的容貌。
她就是顾媚,原是罪臣顾秉谦的小妾。
顾秉谦因党附魏忠贤被罢官抄家,她也被没入宫中,本要发配浣衣局,却因弹得一手好琴,被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特意报给了周皇后。
“抬起头来。” 周皇后道。
顾媚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眼睛很大,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神色,不敢与周皇后对视。
“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 周皇后问道。
“回娘娘,贱妾略通皮毛,不敢称‘好’。” 顾媚声音轻柔,带着几分颤抖。
容儿搬来一张古琴,放在顾媚面前。
顾媚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琴声起初低沉,像是诉说着无尽的委屈。
渐渐变得激昂,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
最后又归于平静,余音绕梁。
周皇后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是《广陵散》?你倒是敢弹。”
《广陵散》讲的是聂政刺韩傀的故事,暗含忠义之气。
顾媚一个罪臣之妾,弹这样的曲子,确实需要几分勇气。
顾媚收回手指,伏在地上。
“贱妾只是觉得此曲悲壮,想起先夫虽有过错,却也曾想为朝廷效力,一时感怀,才斗胆弹奏,望娘娘恕罪。”
周皇后看着她伏在地上的身影,语气缓和了几分。
“顾秉谦的错,与你无关。你既会弹琴,就留在本宫身边当琴女吧,平日里弹弹琴,解解闷。”
顾媚身子一僵,随即又伏得更低了。
“贱妾谢娘娘恩典,定当尽心侍奉娘娘。”
周皇后挥了挥手,容儿递过来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套上等的绸缎和一支银簪。
“这是本宫赏你的,回去换身衣裳,好好打扮一下。”
“宫里头规矩多,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安安分分做事,本宫不会亏待你。”
顾媚接过锦盒,指尖触到冰凉的银簪,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贱妾记住了,谢娘娘。”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陛下驾到 ——”
周皇后连忙起身,走到门口迎接。
朱由检走进暖阁,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他看到顾媚,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谁?”
周皇后连忙道。
“回陛下,这是顾秉谦的小妾顾媚,弹得一手好琴,臣妾想着留她在身边当琴女,给臣妾解闷。”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顾媚身上,顾媚吓得浑身发抖,连忙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想起顾秉谦党附魏忠贤的旧事,脸色沉了沉。
“罪臣之妾,留在宫中不妥当吧?”
周皇后连忙道。
“陛下放心,臣妾已经训诫过她了,她安分守己,不会出事的。再说,她一个弱女子,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留着给臣妾弹琴,总比发配浣衣局强。”
朱由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是皇后的意思,就留下吧。只是要严加看管,别让她接触宫中机密。”
“臣妾遵旨。” 周皇后躬身应道。
朱由检走到桌边,拿起洪承畴送来的奏报,看了几眼,眉头又皱了起来。
“洪承畴说金州城破,周思昭战死,豪格屠城三千,这数字是不是太少了?”
周皇后不敢多问,只是道。
“陛下英明,想必洪大人不会谎报军情。”
朱由检放下奏报,没再说话,目光又扫过伏在地上的顾媚,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
顾媚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跳得越来越快,手指紧紧攥着锦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过了许久,朱由检才对容儿道。
“带她下去吧,好生安排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