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市委小会议室,下午四点十分。
椭圆形的红木桌边坐了九个人,除了周明远和姜云帆,其余七位市委常委都到齐了。窗帘拉得很严实,顶灯的光线照在每个人脸上,映出不同的表情:有的凝重,有的不安,有的则刻意保持着平静。
空气里有种绷紧的沉默。
周明远坐在主位左侧——那是平时常务副市长李国涛的位置。他的面前摆着一份省纪委的传真函,白纸黑字,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印章。
“同志们,”周明远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今天下午两点,省委联合调查组正式对李国涛同志立案审查调查。根据省纪委要求,李国涛同志现在指定地点配合调查。在其接受调查期间,由我暂时主持市政府日常工作。”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正式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在场的人心头一震。
“调查原因是什么?”市委组织部长问。
周明远把传真函往前推了推:“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具体涉及清河-临港产业协作带专项资金挪用问题。省审计厅前期审计发现了确凿证据。”
“涉及金额多大?”
“目前掌握的情况,一千三百万元以上。”周明远顿了顿,“而且问题可能不止这些。调查组还在深挖。”
一千三百万。这个数字像块石头砸进水面。在座的都是老江湖,知道这个级别的金额意味着什么——至少是十年以上的刑期。
“那协作带项目怎么办?”分管经济的副市长急了,“下个月还有一批企业要签约,临港那边也在等我们这边的工作安排。现在主抓的副市长被调查,项目会不会受影响?”
这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李国涛出事是一回事,但如果因此拖垮了清河这几年最重要的改革成果,那政治责任谁也担不起。
周明远看向姜云帆:“云帆秘书长,协作带的具体事务你比较熟悉。说说你的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姜云帆一直低着头做记录,这时才抬起脸。他的表情控制得很好,看不出什么波动:“我认为,当务之急是稳定。第一,立即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向所有参与协作带的企业发一份《告企业家书》,明确表态项目不会因为个别干部的问题而停滞。第二,成立临时工作专班,我建议由周书记亲自挂帅,相关部门一把手参加,确保各项工作的连续性。第三,马上和临港方面沟通,统一口径,避免引发不必要的猜测和恐慌。”
他说得很周全,几乎挑不出毛病。
“那调查期间的工作衔接呢?”有人问,“李国涛分管的那一摊子,发改委、财政局、城建局,这些部门现在听谁的?”
周明远接过话:“在市委正式研究分工调整之前,李国涛同志分管的工作,暂时由我和相关副市长共同负责。具体来说,发改委那一块,沈墨同志熟悉情况,让他先顶着。财政局、城建局那边,请两位分管副市长多费心。”
提到沈墨的名字时,姜云帆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
“沈墨现在是什么情况?”市委宣传部长问,“我听说他也被调查组请去谈话了?”
“是配合调查,不是被调查。”周明远纠正道,“沈墨同志是发现问题线索并上报的,现在正在向调查组提供证据。这是履行党员干部的监督职责。”
“可是外面传得很难听。”宣传部长苦笑,“说什么‘副市长倒台,发改委主任举报有功’,还有的说这是‘清河官场大地震’的开始。要不要发个通稿,统一一下舆论口径?”
周明远沉思片刻:“发。但只发事实:李国涛同志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组织审查调查。清河市委坚决拥护省委决定,将全力配合调查工作。其余的不多说,尤其不要提协作带资金问题,避免引起企业不必要的担忧。”
“那沈墨呢?要不要在通稿里提一句?”
“不提。”周明远说得很果断,“现在提他,等于把他架在火上烤。让他安心配合调查组工作。”
会议又持续了半小时,主要讨论李国涛被调查后的工作衔接和应急安排。散会时已经快五点了。
姜云帆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他走到走廊尽头,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响了五声才接通。
“爸。”他压低声音,“李国涛栽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个苍老但沉稳的声音:“省里谁牵头?”
“王振国亲自带队。下午两点正式立案,现在人在指定地点谈话。”
“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
“产业协作带的资金,一千三百多万,被挪用到地产项目。审计报告已经坐实了。”姜云帆顿了顿,“而且,玉泉城投那边的事也被翻出来了,李伟全撂了。”
电话那头传来茶杯放下的声音,很轻,但在姜云帆听来却像重锤。
“城投那边,你处理干净了吗?”老人的声音依然平静。
“当年该销毁的都销毁了。但李伟那人心思活,不知道有没有留后手。”姜云帆说,“爸,现在最关键的是,沈墨把所有证据都交给了调查组。他手里有没有关于我的……”
“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老人打断他。
“明面上的没有。但有些事……您知道的,当年在玉泉,有些项目审批,李国涛和我……”
“记住,”老人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和李国涛只是正常工作关系。玉泉的那些项目,都是按程序走的。你只是履行审批职责,对具体操作不知情。明白吗?”
“明白。”姜云帆咽了口唾沫。
“沈墨那边,先不要动他。”老人说,“现在他是调查组的重点证人,动他等于引火烧身。你要做的,是积极配合调查,主动提供你知道的情况——当然,都是可以公开的情况。要让上面看到,你姜云帆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干部。”
“那李国涛那边……”
“他自己作的孽,自己扛。”老人说得毫不留情,“从现在开始,你和他切割干净。他找你办过的事,帮过的人,一概不认。必要的时候,可以提供一些对他不利的情况——当然,要把握好分寸,不能让人觉得你是落井下石。”
姜云帆握紧了手机:“可是爸,万一他扛不住,乱咬人……”
“他不敢。”老人冷笑,“他儿子在美国读书,女儿在省城开公司,老婆名下有六套房产。这些事抖出来,他全家都完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挂断电话,姜云帆靠在墙上,长长吐了口气。窗外夕阳西下,整个城市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远处工地的塔吊还在转动,街上的车流依旧繁忙。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倒下而停止运转。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朝电梯走去。经过市委办公室时,看到几个年轻干部聚在走廊里低声议论,见他过来,立刻散开了。
“姜秘书长。”有人恭敬地打招呼。
姜云帆点点头,脚步没停。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探究的,猜测的,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在官场,一个副厅级干部的倒台,就像森林里倒下一棵大树,会砸出一个坑,也会让周围的树获得更多阳光。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确保自己不被砸到,还能长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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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清河市委招待所三楼。
沈墨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车辆。一下午时间,来了三拨人找他谈话:先是调查组的张建明,问资金挪用问题的发现过程;然后是审计厅的同志,核对具体证据;最后是市纪委的人,了解李国涛平时的工作表现和作风。
许半夏一直陪在旁边,作为法律顾问提供必要的意见。
现在终于暂时告一段落。调查组的人去吃饭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累吗?”许半夏递过来一杯温水。
“还好。”沈墨接过杯子,“就是有点……不真实感。一个月前,李国涛还在主席台上做报告,讲协作带的发展规划。现在,已经是审查调查对象了。”
“这就叫天网恢恢。”许半夏在他身边坐下,“其实我更好奇的是姜云帆。他和李国涛关系那么密切,这次居然能全身而退?”
沈墨喝了口水:“他比李国涛聪明。李国涛是捞钱捞得太直接,以为自己是常务副市长就没人敢查。姜云帆不一样,他更看重权力和政治资源,做事也更谨慎。这次的问题主要出在资金挪用环节,姜云帆没有直接经手,所以暂时扯不到他身上。”
“但玉泉城投那边呢?李伟交代的问题里,很多都是姜云帆在玉泉时期的事。”
“那些事发生在七八年前,证据链不完整。而且姜云帆完全可以推说是下属瞒着他干的。”沈墨放下杯子,“除非有更直接的证据,否则很难动他。”
许半夏若有所思:“那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沈墨看向窗外,“清河官场要开始洗牌了。李国涛空出来的位置,会有人顶上。他分管的那一摊子,权力要重新分配。那些依附他的干部,要重新站队。那些被他打压的人,可能会冒头。”
他顿了顿:“而对协作带来说,短期的阵痛是难免的。企业会观望,项目会暂停,两地合作可能会停滞一段时间。但长远看,也许是好事——把脓包挤破了,伤口才能真正愈合。”
“你会继续推进协作带吗?”
“会。”沈墨说得毫不犹豫,“但可能会换一种方式。以前的协作带,太依赖个别领导的推动。接下来,我想建立更制度化的合作机制,让规则而不是人治,成为区域一体化的基础。”
窗外,夜幕开始降临。城市亮起灯火,星星点点,像是另一片星空。
楼下的院子里,又一辆车驶入。车门打开,下来的是周明远。
沈墨的手机响了,是周明远的短信:“来我房间一趟,有事商量。”
他收起手机,对许半夏说:“我下去一趟。”
“小心点。”许半夏叮嘱。
“放心。”沈墨笑了笑,“现在这个时候,最安全的就是我。谁敢动我,就等于不打自招。”
他走出房间,走廊里很安静。墙壁上的灯光照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步踩下去,都听不到声音。
但沈墨知道,在这片寂静之下,清河官场的地壳正在剧烈运动。旧的结构在崩塌,新的格局在形成。
而他,正站在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