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章
一夜惊魂未定,背负着四十五条新添的亡魂与部落弓手如芒在背的威胁,队伍在天亮前便悄然开拔。气氛压抑得如同高原上积聚的雨云。缴获的野草虽暂时缓解了马匹的燃眉之急,但终究粗糙难咽,消耗极快。
粮官那张脸已愁苦得能拧出水来,报来的数字一次次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人粮仅余三天,而马料,算上那些野草,至多也只能再支撑一日。
更令人不安的是,探马不断回报,那三百弓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始终远远辍在队伍侧后方的山脊林线之间,既不靠近,也不远离,显然在等待一个最佳的袭击时机,或是要与前方的什么障碍形成夹击。
宗天行面沉如水,命令队伍加快速度,同时广撒探马,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他的目光更多时候投向地图上那条即将抵达的河流——洮水,以及其上的必经之路:洮州平桥。
然而,厄运似乎总不愿轻易放过他们。
午后,先锋斥候带回一个几乎让人绝望的消息:洮州平桥,年久失修,近日又逢上游雨势,桥基已被汹涌的河水冲刷得松垮不堪,桥面木板腐朽断裂多处,根本承受不住大队人马,尤其是沉重战马的踩踏!
“大人!桥快塌了!根本无法通行!”斥候声音带着颤抖。
队伍被迫停在洮水南岸。眼前河水滔滔,虽不如黄河那般浩瀚,却也水流湍急。
那座所谓的“平桥”,与其说是桥,不如说是几根歪斜木桩支撑着的残破骨架,在水流的冲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对岸,地势相对开阔,但隐约可见更远处尘头微动,那三百弓手显然也已运动到位,占据了北岸的制高点,冰冷的箭簇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寒光,他们如同耐心的猎人,等着猎物在渡河时陷入混乱,再予以致命一击。
前有危桥绝路,后有追兵窥伺,粮草将尽,军心疲敝。
宗天行策马近前,仔细观察着那座摇摇欲坠的破桥和湍急的河水,又抬眼望了望对岸山脊上那些影影绰绰的高原射手,眉头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蓝天蔚。”
“末将在!”
“带人上去看看,桥基还有没有救?”
蓝天蔚亲自带了几名懂水性的士兵,冒着风险小心翼翼地上桥探查,很快便脸色灰败地回来:
“大人,不行了!水下桥桩烂了大半,根本撑不住!强行过桥,必是桥毁人亡!”
最后的希望似乎也破灭了。一股绝望的气息再次笼罩了整个队伍。
宗天行沉默着,目光从破桥移到汹涌的河水,再移到对岸的敌方弓手,最后,落回了自家队伍中那些虽然疲惫却依旧神骏的龙驹身上。尤其是那二十匹最为雄健、沉稳的种马,乃是五百龙驹中的精华。
一个极其疯狂、近乎残忍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拆桥。”
“什么?”众将愕然。
“把桥上还能用的木板、绳索,全部拆下来!快!”宗天行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虽然不明所以,军令如山,士兵们还是迅速上前,冒着风险将破桥上那些相对完好的木板和粗绳索拆卸下来。
然后,宗天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命令:“牵二十匹龙驹过来!要最稳、最强壮的那批!”
马政官愣住了,声音都变了调:“大人!不可啊!这都是……”
“执行命令!”
宗天行厉声打断他,眼神冷得吓人。
二十匹最好的龙驹被牵到河边。它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
“把这些木板,用绳索捆扎连接,做成简易的浮筏!不需要多坚固,能浮在水面即可!”
宗天行继续下令,“然后,把这些龙驹,给我驱赶到河水最急、但深度相对较浅的河道中央,让它们首尾相连,站稳!把这些浮筏,固定在它们背上,搭成一条临时的浮桥!”
用活马当桥桩!
这是何等骇人听闻、奢侈又残酷的做法!这些每一匹都价值连城的龙驹,此刻竟要被当作垫脚石!
所有人都被宗天行这疯狂的构想震惊了。但看着对岸虎视眈眈的弓手,看着身后可能存在的追兵,看着那岌岌可危的破桥,他们明白,这或许是唯一能快速过河的方法。
“快!动手!”宗天行嘶吼。
士兵们咬着牙,含着泪,开始执行这残酷的命令。驯马好手拼命安抚受惊的龙驹,将它们驱赶到预定的河段。河水冰冷湍急,马匹惊恐地嘶鸣挣扎,但在牧民和士兵们的拼死控制下,二十匹龙驹最终被勉强固定在了河道中央,以其强健的体魄抗衡着水流。
简易的浮筏被迅速搭在它们背上,用绳索紧紧捆缚。
一条用人间至宝铺就的、颤抖的、残酷的“生命之桥”仓促成型!
“过桥!人先过!速度快!轻装!踩稳!”宗天行站在南岸,声音如同寒铁。
士兵们忍着心中的巨大不适和悲痛,踏上了这条特殊的桥。脚下是珍贵的龙驹温热的脊背和摇晃的木板,耳边是马匹痛苦的悲鸣和河水的咆哮。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更是踩在所有爱马之人的心上。
对岸的弓手显然也没料到夏人会如此疯狂,愣了片刻后,箭雨终于泼洒下来!但他们距离稍远,箭矢射到河中央已威力大减,且夏军早有准备,盾牌手拼死掩护,过桥速度极快。
仍有人中箭落水,或被水流冲走,或被受惊马匹踢伤。惨叫声不绝于耳。
宗天行亲自断后,最后一个踏上“马背桥”。他感受到脚下龙驹的颤抖与恐惧,心中亦如刀绞,但他面色丝毫不变,目光冷冽地扫视着对岸的敌人。
当最后一人跌跌撞撞冲上北岸,宗天行立刻厉声下令:“解筏!放马!弓弩手掩护!火油准备!”
士兵们慌忙砍断绳索,解脱了那些饱受折磨的龙驹。这些通灵性的动物如蒙大赦,挣扎着冲向两岸,许多已是筋疲力尽,瘫倒在地。
而就在这时,宗天行做出了更令人吃惊的决定:“把拆下来的旧桥木堆起来,浇上火油!烧!”
“大人?烧桥?”蓝天蔚不解,“我们不过了?”
“我们过来了,就不能让后面的人再过来!”宗天行目光锐利地扫向来路,“不管是他们的弓手,还是可能出现的会宁追兵,都不能让他们轻易过河!焚桥断后!”
烈焰瞬间腾起,吞噬了那座本就残破的平桥,形成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彻底隔绝了洮水南北。
那三百弓手追至河边,看着被火焰吞噬的桥梁严阵以待的夏军,只能徒劳地射出一轮箭矢,发出愤怒的咆哮,却再也无法构成威胁。
清点损失:过河过程中,为掩护和稳定,又有十八名军士殒命洮水或死于箭下。
粮官面色惨白地前来汇报:“大人河西骏9,龙驹4落水而亡。马料只可支一日。”
然而,宗天行还来不及为眼前的困境喘息,一骑快马自后方疯狂奔来,乃是留守后方警戒的探马!
“报——!”
探马滚鞍落马,气喘吁吁,脸上满是惊惶,“大人!后方三十里外发现大量烟尘!看旗号衣甲,是会宁的铁浮屠!兵力约千骑!正全速向我方追来!”
终究还是被发现了!会宁的侦骑捕捉到了他们的踪迹,大军追来了!
前无粮草,后有追兵!绝境,似乎从未离开半步。
宗天行望向北方诸部落腹地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南方那道被火焰吞噬的桥梁和更远处即将到来的滚滚烟尘,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度的疲惫,但旋即被更深的坚毅所取代。
“传令!全军即刻开拔!向落鹰坪方向,全速前进!”他的声音,在洮水南岸的风中,冷定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