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策广袖微抬,目光徐徐扫过殿内诸臣,声音凝朗,如磬玉清越:“如此,即日起,封桂林县侯郑岩为骠骑将军,授金印紫绶,仪同三公。旨意既达,便赴职任。”
郑岩伏身再拜,衣襟拂地:“臣,叩谢陛下天恩。”
酒渐酣,肴渐残。
朝臣悬心多时之事尘埃落定,满殿紧绷之气也随之冰消雪融,化作一片松快。群臣心下松泛,酒也饮得酣畅起来,不觉间觥筹更频,席间渐起一片暖融喧响。不断有臣子整衣起身,向御座深深一揖,举杯高颂:“陛下圣明,臣敬陛下———”
沈佳期其后亦饮数盏,白玉般的面颊渐渐透出淡淡嫣红,似初绽海棠染上霞色,本就摄人心魄的眉眼,更添几分流转光华。琉璃灯影重重叠叠,座下众臣又举杯向帝王敬酒,沈佳期亦盈盈执起玉杯,正要随景策同饮,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腕。
景策侧首低语,声线温沉:“莫要贪杯。”
她虽善饮,杯中亦只是清甜的青梅酒,但见她醉颜微酡,还是应该少饮一些。
沈佳期唇角微扬,溢出一声低低的浅笑,依着他的手势缓缓放下杯盏,眼波柔顺似春水:“好,臣妾谨遵陛下嘱咐。”
原来特意召她到身边,与他同坐御案,是为了看住她,叫她少饮几杯。
下首席间,景筑无言端坐,目光冷如寒霜,一寸寸掠过高处那对璧人。
帝王英挺俊朗,贵妃明艳不可方物,并坐一排,宛若佳偶天成,可这景象落在他眼中,却只灼起满腔郁愤与妒火。
她是他的表妹,更合该是他的妻。
这九重宫阙、万里江山,又何尝不该由他执掌?
忆起那日,她即将入宫的消息传来,次日,他便前往大司马府询问舅父。舅父长叹,道是她自己的抉择。
他不信。
定是景策步步紧逼,迫她就范!
景策不过是条嗅着她衣角余香就能追出十里地的野犬,眼底藏的对她的热切与贪慕,自己岂会不知?她年少天真,误将慈悲施于泥淖中的野物,只不过是无心向路边的野犬投去几分怜悯、施舍了些许温存,那畜生便认了主,自此摇尾乞怜,再不肯离。如附骨之疽、缠树之藤,直至今日,敢觊觎明月之光。
景筑指节寸寸发白,凝视高台上那抹窈窕身影,手中那只三足鎏金酒樽,几欲被捏出痕来。
即便饮了数盏青梅酒,沈佳期的神思依旧清明。
她早有所感,有一道如火如炬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又有几分审视与专注。原先只当是席间董邱二人,或是素来与沈氏不睦的老臣,心头不免微微一沉。
她不动声色,眼波流转间正欲寻去,不料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有些熟悉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为精致的凤目,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含情的模样,此刻沉沉地凝着,浸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也照不亮的阴郁里。
沈佳期眸光微顿,心下即刻明了此人是谁。
———汉王景筑。
她没有回避,迎着那目光,静静地打量过去。
他与景策一样生着凤眸,但是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景策的眉眼如远山朗月,开阔俊逸,自有帝王端凝疏朗的大气与沉稳。而眼前这人,轮廓更显雕琢般的精致,只是此刻那张脸上寻不到半分暖意,男人薄唇紧抿,眉眼间积郁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鸷,甚至隐隐透出一股狠戾。那精致,在这层沉郁戾气的笼罩下,显出一种近乎冰冷的、令人不适的凛冽,无端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排斥。
光影流转,不过片刻,沈佳期便收回了目光。
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悄然抬起,纤纤指尖极轻地勾了勾身侧之人玄金龙纹的袖缘。景策察觉到那细微的牵引,略微倾身靠近。
沈佳期微微偏首,几乎是以气音贴近他耳畔低语,声线里揉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慵:“陛下,臣妾似是有些酒意上涌了,想先行告退,稍作歇息。”
景策闻言,目光在她染着薄红的眼尾停留一瞬,眸色深处几不可察地暗了暗,终究只低声道:“去吧。”
席间众人眼见沈贵妃翩然起身离席,虽不敢明言,心中却各自暗叹贵妃圣眷之浓,果然非同一般,天子尚且安坐,她竟能率先离席。却无人留意,在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殿侧帷幔之后不久,席间一直寡言少语的汉王景筑,亦无声无息地隐入了昏暗处。
御座之上,景策执着玉杯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收紧了一分,眸色沉如浓墨,远比方才更深。
下首的沈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贵妃离席,汉王悄然退去,以及天子那晦暗幽深、辨不明情绪的侧颜。
他无声地垂下眼,于心底深处,极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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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西侧,掩着一处清幽园林。
其间亭台错落,楼阁玲珑,一道九曲游廊如墨线逶迤,穿花渡水而去。青苔润石,竹影扫阶。虽无御花园秾艳繁华,倒也自成一派澹澹风致,别有意趣。
此地,也是景筑与沈佳期相约之处。
沈佳期从前对这位表哥的关注就很少,后来与景策相识,满心满眼皆是那人的模样,对这位亲近不足、矜持有余的表哥,印象便越发淡了。
淡到如今细想,竟记不起他是何时向她走近的,更辨不清那双总是垂着的眼里,是何时种下了这样深的情意。
三日前,景筑往昭阳殿递来一枚素笺。
沉璧奉上时,她正理着六宫春贡的册子,只随手将那叠得方正的纸片搁在案角,便又埋首于账目之间,宫务繁杂,烛火换过几巡,竟将此事忘得干净。
直至今日晨起妆罢,忽见那笺子从书页间滑落,才恍然忆起约期。
几番思量,她还是决定与景筑说个清楚。
她或许可以不在意。
但有人在意。
景策在改变,她也需要改变。
否则天道许她重头走过的意义在哪里?
而此刻,她独立游廊深处,任早春的料峭微风拂过鬓边。双颊原被酒意染上淡淡胭脂色,此刻却如晚霞渐收,一层层褪作玉样的净白。廊外几株残梅的疏影斜斜映在清澈见底的池面上,风过时,枝头残花簌簌地落,在水面漾开极淡的涟漪。
掠影悄步上前,将一袭胭脂色软罗披风轻轻覆上她肩头,那颜色暖溶溶的,恰似枝头第一抹杏萼,温暖可人。
不过片刻,游廊那头响起了脚步声。
景筑的步履略显急促,踏进游廊时,衣袖带起簌簌风声。
灯火葳蕤里,他抬眸便瞧见沈佳期娉婷娴雅地立在那儿,心头一热,话出口时藏不住那几分急促:“表妹……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宴席上她望向他的眼神,他看得分明。
那般温静平和,从容得像午后无波的湖面,与她少时看待其他皇子的神色并无二致。因此离席时,他几乎不抱指望,只是心底存着一点渺茫的念想:万一呢?
万一她会来与他赴约呢。
而今她真切地站在这里,月色淡淡描过她的眉眼。景筑忽然觉得侥幸,那点侥幸悄然化开,化成几分按捺不住的窃喜,连带着言语也大胆起来。
他朝她近了一步,声音低而迫切:“表妹,我知你入宫并非情愿……你放心,我已想出办法,等我———”等我与裕王景筹事成,除了景策,你便自由了,我就可以娶你了。
“汉王殿下。”
话音未落,就被她淡冷的声线截断。
沈佳期自景筑开口第一句时便蹙起了眉。此刻她微微抬眸,眼中凝着疏离的霜色,字字清晰地落下来:“一则,本宫如今是贵妃,身份有别,殿下不该再称‘表妹’。”
夜风穿过廊下,拂动她裙裾边华丽精致的绣纹。她顿了顿,语气里透出无可奉告的冷意:“二则,入宫之事,家父应当早已向殿下说明缘由。其中并无误会,更无须殿下挂心。这是本宫自己的路,与旁人无干。”
景筑怔在原地,一时竟接不上话。
游廊深处的灯笼光晕昏黄,映着他倏然苍白的脸色。他张了张口,所有先前攒着的热切与勇气,在这一刻忽然碎成了悄无声息的残烬。
沈佳期容色端凝,眸光如浸寒霜:“三则,本宫今夜前来,只为当面说与殿下知晓。今时不同往日,早已不是殿下可随心所欲、恣意行事的时候了。殿下方才所言种种,可是深思熟虑过了?”
她声线渐沉,字字如冰珠坠地,敲打在景筑心头,“还望殿下谨记,宫中尚有一位贤太妃娘娘,正在慈宁宫中静养。”
大晋开国以来,便有定制:亲王就藩封地,其生母不得随行。此乃祖宗之法,非先帝特旨恩准,或今上破格开恩,不可违逆。
她每说一句,语气便冷上一分。
景筑立在廊下,只觉夜风裹着寒意透衣而入,连先前萦绕的醺然酒意也散了大半。他喉间发紧,喃喃欲辩:“表妹,我……”
沈佳期一记冷冽眼风扫来,似霜刃破空,景筑顿时噤了声。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朝臣间私语时的慨叹,都说沈贵妃气度慑人,果有其父沈充纵横朝堂的雷霆魄力。又忆起昔日那些纨绔公子与闺阁小姐们的窃窃议论:沈氏这位千金,从来就和他们,不是一方天地里的人。
沈佳期侧过身去,目光落向廊外沉沉夜色,不再看他。
“最后一则,”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玉磬轻击后留下的余韵,“念在殿下与沈氏多年情分,本宫会向陛下为殿下求两项恩典。”
夜风拂过她鬓边的步摇,珠珞轻响,她顿了顿,语气里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至于究竟是哪两项恩典,待到旨意下达之时,殿下自会知晓。”
话音落尽,她垂眸理了理袖缘,语气疏淡:“言尽于此,殿下请回罢。”
景筑心绪纷乱如麻,还未来得及分辨她话中深意,更不愿就此离去。他嘴唇微动,下意识想要留下,沈佳期却已抬眼,向着廊外夜色轻唤:
“沉璧。”
一道纤秀身影应声而出,悄步移至景筑身侧,微微屈膝:“汉王殿下,请———”
景筑喉间一哽,终究再无由滞留。转身之际,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似要将这抹清冷身影刻入眼底,方才举步踏入幽暗的廊影之中。
沉璧随行其后,直至那道身影全然隐没于夜色。园中复归寂静,唯闻风过竹梢的簌簌轻响。
沈佳期此时却缓缓侧过身,望向游廊转角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声线倏然转柔,如春水漾开涟漪:
“陛下,听了臣妾这许多言语……还舍不得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