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州之行的“成果”，很快以两份文件的形式呈现在赵江河面前。一份是林州市政府与集团签署的《战略合作框架协议》，另一份是双方联合工作专班的第一期会议纪要，明确了首批两家试点改制企业的筛选标准和近期工作节点。协议的签署在集团内部引起了一定关注，刘建业董事长在周例会上简单提及，肯定了产投板块在“走出去”对接地方发展需求方面的主动作为。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协议是方向，纪要是指引，但具体到如何改造一个积重难返的老国企，涉及到资产审计、人员安置、技术嫁接、市场重拓等一系列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难题。周亦鸣带领项目团队开始频繁往返林州，进行前期摸底和尽职调查，带回来的初步情况不容乐观：设备老化程度远超预期，技术骨干流失严重，历史债务包袱沉重，职工对改制既有期盼更有恐惧和抵触。
赵江河的办公桌上，关于林州项目的风险评估报告和问题清单越来越厚。他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亲自审阅关键数据，与周亦鸣、风控团队反复推演各种可能的情景和应对方案。工作强度陡然增大，白天连着夜晚，会议连着电话，让他几乎无暇再去回想林州那一夜的任何细节。只有偶尔极度疲惫、揉按太阳穴时，那缕冷香会毫无征兆地飘过鼻尖，带来一瞬的恍惚，随即被他用更专注的思考强行驱散。
与此同时，集团内部关于审计部常务副部长人选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组织部按照“优势互补”的思路，拿出了一个细化方案：外部引进的方姓候选人担任常务副部长，主抓审计业务创新和重大项目审计；原审计部郑副处长担任“审计总监”，负责传统审计业务、内控体系维护及传帮带。方案看似平衡，但职权划分和汇报关系仍存在模糊地带，在党委会上再次引发了一些争论。最终，在刘建业“先试行，磨合中完善”的定调下，方案获得通过。赵江河知道，这远非终点，新老两股力量在审计部的磨合，乃至背后的理念冲突，将会持续一段时间，需要他保持关注和适时引导。
试点工作、林州项目、内部人事……多重压力如同波纹，一圈圈扩散，不断交叠，考验着赵江河的时间管理、精力分配和决策智慧。他像一名在激流中行船的舵手，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应对各方涌来的浪头。
家庭的温暖，在这样的时候显得愈发珍贵和必要。顾曼似乎察觉到他最近的异常忙碌和偶尔的走神，但并未追问，只是用更细腻的照顾来回应。她调整了家里的食谱，偏重清淡滋养；在他晚归时，总会留一盏灯和一碗温在灶上的汤；周末尽量安排一些轻松的家庭活动，比如带儿子去附近的公园晒太阳，或者一起看一部老少咸宜的电影。儿子一天天长大，开始蹒跚学步，嘴里咿咿呀呀地冒出更多音节，那纯净的笑脸和笨拙的拥抱，是治愈赵江河所有疲惫的最佳良药。
只有在深夜，当顾曼和儿子都已安然入睡，赵江河独自在书房处理未完的工作时，极度的安静才会让某些被刻意压制的东西悄然浮现。不是具体的画面或情节，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混合着失控、禁忌、以及某种隐秘释放的复杂感受。它会带来短暂的心悸，随即是更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他通常会立刻起身，冲一杯浓茶，或者走到窗边看看沉静的夜色，用物理方式打断这种不受欢迎的思绪漫游。他将这一切归咎于工作压力过大和睡眠不足。
这天下午，赵江河正在与周亦鸣开电话会议，讨论林州一家试点企业土地权属的历史遗留问题，秦朗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会议通知，脸色有些微妙。
“赵总，省‘战略性新兴产业培育工作专班’发来的通知，后天下午召开半年度工作总结与下半年工作部署会，要求各成员单位及重点关联企业负责人参加。”秦朗将通知放在桌上，补充道，“另外，秘书处刚刚特意来电确认您的出席，并提到……苏晚晴处长将作为专班综合协调组的代表，负责本次会议的部分联络协调工作。”
“苏晚晴处长？”赵江河目光从林州的资料上移开，落在通知上。处长？她提拔了？还是借调在专班给了相应职级？这个消息本身不意外，以她的能力和背景，提拔是迟早的事。但“特意来电确认”以及明确告知她将负责会议协调，这细微的举动，让赵江河心里那根敏感的弦轻轻拨动了一下。
“知道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按时参加。你准备一下我们试点工作的半年度总结材料，重点突出机制创新和实际案例，数据要实。”
“是。”秦朗应下，迟疑了一下，“赵总，需要……提前和苏处长沟通一下会议材料或议程吗？”
“按正常流程走，该报送什么就报送什么，不用单独联系。”赵江河很快回答，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电话会议，“亦鸣，刚才说到那块工业用地的划拨文件，关键是要找到……”
秦朗不再多言，悄声退了出去。
后天下午的会议，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虽然波澜不大，却让那被层层覆盖的“林州记忆”松动了一些。赵江河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想到，在那样一个正式的、众多领导和同行在场的场合，与苏晚晴重逢，会是怎样的情景？她会是什么表情？用什么语气？会不会提到那天晚上？不，她应该不会。她那么聪明且得体。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在意。这种在意让他有些烦躁。他告诫自己，这无关其他，只是对一种尴尬过往可能被重新提及的本能回避。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眼前棘手的工作中，用实实在在的问题挤占掉任何飘忽的思绪。
会议日如期而至。省政府会议室里，椭圆形的长桌旁坐满了人，气氛庄重。赵江河坐在靠后的位置，看到了前排专班领导席上的孙淳副主任，也看到了在会场侧后方负责协调、时而低声与工作人员沟通的苏晚晴。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藏青色西装套裙，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神情专注而专业，举手投足间透着干练与沉稳。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小苏”似乎一样，又似乎完全不同。她似乎没有特意看向他所在的区域，全神贯注于会议流程。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领导讲话，专家发言，单位汇报。轮到赵江河代表集团发言时，他起身走到发言席，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他的汇报简洁有力，重点突出，赢得了孙淳副主任的微微颔首。在整个发言过程中，他能感觉到侧后方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平静，专业，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看待其他任何一位汇报者一样。
会议休息间隙，赵江河在茶水间倒水，苏晚晴正好也走了进来。两人避无可避地打了个照面。
“赵总。”苏晚晴率先开口，声音平静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距离，“您的汇报很精彩，试点工作推进得很扎实。”
“苏处长过奖，专班指导有力。”赵江河也客气地回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的眼神清澈，笑容标准，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林州那一夜，真的只是一场了无痕迹的幻梦，或者，已被她彻底埋葬在职业素养之下。
“关于会上领导提到的那几个数据核实问题，可能还需要麻烦集团这边补充一些材料。”苏晚晴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便签，递给他，“具体要求和对接人我已经写在上面了。按正常流程报给秘书处就好。”
“好，我回去马上安排。”赵江河接过便签，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冰凉依旧。
“那我先失陪了。”苏晚晴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步履从容，没有任何留恋或迟疑。
短暂的接触，公事公办，干净利落。没有提及林州，没有提及那晚，甚至没有一句超出工作范围的寒暄。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赵江河想。这证实了他的判断，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处置“意外”。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并没有因为这次“正常”的重逢而消失，反而好像……更空了一些？他看着手中那张字迹工整的便签，那上面公事公办的语气，和她刚才毫无波澜的眼神，像一层无形的膜，将某些东西彻底隔绝开了。
他摇摇头，将便签收起，走向自己的座位。下半场会议即将开始。现实的工作和责任，如同会议厅里明亮的灯光和严肃的氛围，不容许他有任何多余的杂念。那些深夜偶尔浮现的感觉，那缕恼人的冷香，以及此刻心头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都只能再次被压下去，埋进更深的地方。
回响渐息，水面复平。只是他自己知道，有些石子沉下去了，并不会真正消失，它们就在那里，在心底最暗的角落，或许永远沉默，也或许，会在某个始料未及的时刻，再次荡起涟漪。而现在，他必须专注于眼前这艘正在破浪前行的船，以及船上他必须承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