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年,秋。
当第一片黄叶从祁连山巅飘落时,积蓄了整整一个夏季力量的“巨龙之颚”,终于再次开合,这一次,带着更为坚实的内里与更为锋利的齿尖。
国内沸扬的工潮在《劳工暂行条例》的安抚与分化下渐趋平息,匠师们带着新头衔和津贴回到了改良后的生产线,标准化的零件如涓涓细流开始稳定产出;
河西走廊的土地纠纷在朝廷强力干预与部分利益置换后勉强压服,铁路的钢轨在民夫沉默的劳作中,顽强地向着玉门关延伸;
而女子进入某些行业带来的细微社会变化,如同水滴入海,在巨大的战争需求面前暂未掀起滔天波澜。
一切内部的喧嚣与调整,最终都化为了运往前线那日益庞大的物资清单上冰冷的数字与滚烫的决心。
九月初三,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凡湖以东,埃尔祖鲁姆高原,代号“铁砧”的明军出发阵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泥土和露水混合的气味。
数百辆经过紧急抢修、战地改装,以及从国内星夜兼程运抵的“墨翟”战车(其中三分之一已是最新的“二型”改进款,装甲更厚,主炮口径稍增,发动机可靠性提升),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精心构筑的隐蔽工事和伪装网下沉默着。
它们被编成了三个突击集群,呈扇面展开。
更后方,是数量更多的“宝骏”卡车,满载着步兵、弹药、油料和工程设备。
所有车辆引擎均已预热,排气管喷出淡淡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王阳明站在加固过的前线指挥所里,面前是巨大的沙盘和刚刚由侦察气球拍摄拼接的最新敌军布防图。
过去几个月的对峙并非完全静止,他的“飞骑营”像水银泻地般渗透,带回了关于欧洲联军与奥斯曼军队布防、士气、乃至指挥分歧的大量情报。
他知道,对面由弗伦茨贝格侯爵直接指挥的中央防线最为坚固,由西班牙方阵兵和德意志雇佣兵主力把守,工事严密,火力配置均衡。
而左右两翼,尤其是左翼(北侧)由奥斯曼本国部队与部分匈牙利轻骑混编防守的区域,虽然地势稍险,但士气相对低落,协同也显生疏。
“传令,‘左勾拳’计划,开始。”王阳明的声音平静无波。
三发红色信号弹尖啸着划破黎明前的黑暗,在苍白的天幕上炸开刺目的光芒。
刹那间,大地震颤!
“墨翟”集群的引擎同时发出狂暴的怒吼,数百台柴油机的轰鸣汇聚成一片撼动天地的声浪,盖过了远处敌军阵地隐约传来的惊叫和警报声。
伪装网被粗暴扯开,钢铁巨兽的轮廓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中显现。
它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排成整齐的队形缓慢推进,而是以排为单位,形成一个个锋利的楔形箭头,在宽达二十里的战线上,向着敌阵多个预设的薄弱点,发起了迅猛而坚决的突击!
炮火准备前所未有的短促而猛烈。
集中在战线中后方的明军重炮群进行了仅仅一刻钟的急速射,但炮弹落点极其精准,集中轰击敌军前沿的指挥所、观察哨、通讯节点和疑似炮兵阵地。
炮击尚未完全停歇,第一波“墨翟”坦克已经冲出了出发线。
奥斯曼-欧洲联军防线上,警报凄厉。
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地冲向战位。
他们看到了令其肝胆俱裂的一幕:无数喷着黑烟、轰鸣震耳的钢铁怪物,以一种远超以往的速度(“二型”坦克的越野速度有明显提升),碾过崎岖的地面,无视那些曾经让旧式战车头疼的浅壕和障碍,直扑而来!
“稳住!火枪手就位!长矛手竖起拒马!”联军军官嘶声力竭地呼喊。
然而,明军的战术变了。
冲锋的坦克并不追求直接碾压阵地,而是在进入敌军步枪有效射程前,突然减速、转向,以车体侧面对敌。
紧接着,车载的并列机枪和跟随坦克的“宝骏”卡车上的小型火箭炮,开始向敌军堑壕倾泻密集的弹雨,进行火力压制。与此同时,真正的杀招来自空中和地面协同。
十几个热气球从明军后方升起,观测员通过旗语,为后方炮兵及坦克自身提供着近乎实时的校射信息。
数辆经过特殊改装、被称为“雷兽”的坦克破障车,冒着枪林弹雨冲到最前,用前置的巨型犁铲和爆破索,为后续部队在雷场和铁丝网中开辟通道。
更让联军恐惧的是明军步兵的新战法。
他们不再仅仅跟随在坦克后方,而是以小组为单位,利用坦克和弹坑的掩护,灵活跃进。
手中除了“弘治二十二式”步枪,许多人还配备了射速更快的“甲型冲锋枪”和更多的木柄手榴弹。专门清除坦克难以顾及的火力点、反坦克手和指挥节点。
联军左翼,奥斯曼部队首先承受不住压力。
他们的士气本就不高,面对这种立体、迅猛、完全超出传统战争想象的打击,防线迅速出现了动摇。
匈牙利轻骑试图发起反冲锋,但在明军坦克的直射炮火和密集的自动武器扫射下,人仰马翻,尸横遍野。
“顶住!不许后退!德意志的战士们,为了皇帝和金币,射击!”弗伦茨贝格侯爵在中军指挥部,通过望远镜看到左翼的混乱,脸色铁青,但他不能轻易调动中军的精锐去填补缺口,因为明军在中路的佯攻同样凶狠,那些钢铁怪物不断地试探、冲击,迫使他的主力必须牢牢钉在原地。
就在左翼即将崩溃之际,明军真正的致命一击来了。
预先隐藏在山坳中的两个“墨翟”加强营,超过八十辆坦克,突然从侧翼杀出,如同两把尖刀,狠狠插入了奥斯曼防线与联军中军防线的结合部!这里恰恰是协同最差、防御相对空虚的地带。
钢铁洪流瞬间撕裂了结合部薄弱的防御。
坦克碾过仓促构筑的矮墙,炮塔旋转,将试图组织抵抗的联军小队轰上天。
跟随的明军步兵如潮水般涌入缺口,向两翼席卷,试图将联军防线从中割裂。
“混蛋!奥斯曼人在干什么!”弗伦茨贝格侯爵怒骂,但他知道,此刻指责已于事无补。他紧急命令预备队的瑞士雇佣兵方阵向左翼移动,试图堵住缺口,同时下令中军部分火炮转向,轰击突入的明军坦克集群侧翼。
战场陷入了极度混乱。
明军的突破犀利,但联军的抵抗同样顽强,尤其是中路的德意志和西班牙部队,凭借坚固工事和严明的纪律,用改进后的重型火绳枪和少量野战炮,给进攻的明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数辆“墨翟”坦克被近距离射出的重型铅弹或幸运的炮弹击中履带或观察窗,瘫痪在阵地前燃起大火。
然而,明军在技术、组织和战术协同上的优势,以及源源不断从后方涌上来的生力军和补给,逐渐开始压垮联军。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联军左翼终于彻底崩溃,溃兵如潮水般向后涌去,冲动了中军的侧翼。
弗伦茨贝格侯爵见势不妙,为了避免全军被分割包围,不得不下令中军和右翼交替掩护,向埃尔祖鲁姆城外围的第二道防线后撤。
第一天,“秋季攻势”取得了预期中的突破。
明军在宽大正面上向前推进了十五至三十里,重创联军左翼,兵锋直指埃尔祖鲁姆城下。
但王阳明清楚,这只是开始。
弗伦茨贝格不是易与之辈,撤退有序,核心未损。
真正的硬仗,在攻城和应对敌军反扑。
几乎在凡湖以东炮声响起的同时,遥远的黑海西北岸,一片名为“锡诺普”的奥斯曼港口城市以南四十里,一处相对平缓但礁石密布的海滩外。
海风凛冽,波涛汹涌。
一支由四艘“扬波级”巡洋舰、八艘改装运输舰以及二十余艘大小登陆艇组成的特混舰队,如同幽灵般从晨雾中显现。
旗舰“伏波号”上,站立着一位面色沉毅的将领——北洋水师分舰队提督,郑沧。
他接到的命令代号“蛟龙入海”:在奥斯曼帝国黑海沿岸实施一次师级规模的两栖登陆,建立桥头堡,牵制敌军兵力,并威胁奥斯曼首都君士坦丁堡的东北方向。
这是一次极其大胆且冒险的行动。
黑海并非大明海军的主场,舰队是绕过克里米亚半岛,长途隐蔽航行至此。
水文资料不全,敌情不明,天气恶劣。
“风力四级,浪高五尺,登陆条件……勉强。”观测官汇报。
“登陆艇准备。火力支援舰就位。
陆战一旅,检查装备,准备换乘!”郑沧的命令简短有力。没有退路,必须成功。
运输舰的吊臂将一艘艘平底登陆艇放入波涛之中。
身穿深蓝色作战服、背着沉重装备的海军陆战队士兵,沿着绳网艰难地爬下摇晃的船舷,进入同样颠簸剧烈的登陆艇。
许多人脸色苍白,晕船呕吐,但眼神依旧坚定。
上午辰时三刻,登陆行动开始。
四艘巡洋舰首先开火,炮弹呼啸着飞向隐约可见的海岸线,轰击着侦察报告中标识的疑似防御工事和滩头障碍物。爆炸的火光在灰暗的海岸上闪烁,浓烟升腾。
第一批登陆艇开足马力,在波涛中起伏冲刺,冲向沙滩。
艇首的挡板刚刚放下,士兵们便嚎叫着跳入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海水中,顶着可能存在的零星射击,奋力向岸上冲去。
意外发生了。
一处未被侦测到的水下暗礁,撕裂了两艘登陆艇的船底。
士兵们落水,装备沉没,呼喊求救。更糟糕的是,奥斯曼守军显然并非毫无防备。
滩头后方高地的灌木丛和岩石后,突然喷吐出火绳枪和弓箭的火光与黑影!虽然火力不算密集,但足以对正在涉水、队形混乱的登陆部队造成伤亡。
“压制火力!对准那个高地,打!”前线指挥嘶吼着。
几艘装备了重机枪的支援艇拼命向高地扫射。
巡洋舰的炮火也迅速调整,向暴露的火力点覆盖。
滩头上,先头连队已经建立了脆弱的立足点,士兵们趴在潮湿的沙滩或礁石后,与敌军对射。
“第二波、第三波,不要停!冲上去!工兵,清理滩头障碍!”郑沧在“伏波号”上,紧握望远镜,手心出汗。
他知道,登陆战最初的半小时决定生死。必须源源不断将部队送上去,扩大滩头阵地。
战斗惨烈而胶着。
奥斯曼守军兵力似乎不多,但占据地利,抵抗顽强。
明军陆战队凭借更优的火器和顽强的意志,一寸一寸地向内陆推进,每前进一步都付出鲜血的代价。
工兵冒着枪林弹雨,用炸药爆破礁石,拓宽登陆通道。
直到午后,当超过两个营的兵力成功上岸,并携带了数门轻型迫击炮和大量弹药后,战局才开始倾斜。
迫击炮弹雨点般落在奥斯曼守军的阵地上,重机枪火力彻底压制了对方。
残余的奥斯曼士兵开始向锡诺普城方向撤退。
日落前,明军陆战一旅主力基本完成登陆,控制了长约五里、纵深约两里的滩头阵地。
工兵开始紧急构筑防御工事,医疗兵在简陋的帐篷里抢救伤员,后勤部队则拼命从运输舰上卸下更多的弹药、食品和建材。
代价是沉重的。
首日登陆,陆战一旅伤亡近八百人,损失登陆艇三艘。
但他们成功了,在奥斯曼帝国视为后院的黑海沿岸,钉下了一颗尖锐的钉子。
凡湖以东的突破与黑海之滨的登陆,如同两记重拳,狠狠砸在奥斯曼帝国和欧洲联军已经绷紧的神经上。
僵持数月的战线,被强行撕开了口子。
在君士坦丁堡,苏丹巴耶济德二世彻底慌了神。
东方陆上门户埃尔祖鲁姆告急,北方黑海沿岸竟然也出现了明军!这不再是边境摩擦,而是帝国腹地同时面临直接威胁。
他一边严令埃尔祖鲁姆守军不惜一切代价死守,一边紧急从巴尔干和安纳托利亚西部抽调兵力,北上驰援锡诺普方向,甚至开始秘密考虑迁都或求和的可能性。
在维也纳和欧洲各国宫廷,震惊与愤怒同样弥漫。
他们没想到,在自己精锐联军抵达后,明军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发动了规模更大、更加凌厉的攻势,甚至还玩起了跨海登陆的把戏!这严重打击了联盟的士气,也加剧了内部的相互指责——奥斯曼人指责联军未能守住左翼,联军则抱怨奥斯曼海军无能,竟让明军舰队溜进了黑海。
弗伦茨贝格侯爵承受着巨大压力。
他在埃尔祖鲁姆城外重新稳住了阵脚,利用城市外围的复杂地形和预先构筑的第二、第三道防线,顽强地抵挡着明军后续的进攻。
同时,他紧急要求国内和联盟增派更多的援军,尤其是重炮和骑兵。
他知道,明军虽然攻势凶猛,但长途补给线依然是其软肋,只要自己能坚守下去,不断消耗对方,战局仍有转机。
而在北京和明军前线指挥部,气氛则是紧张中透着审慎的乐观。
王阳明在给北京的奏报中写道:“……‘秋季攻势’初战告捷,已挫敌锋,据要害。然敌帅弗伦茨贝格老辣,退而不乱,凭坚城以守。埃尔祖鲁姆城坚,强攻伤亡必巨。臣意,一面围城,断其外援,施以炮火与工兵作业,徐徐图之;一面以机动兵力,清扫周边,巩固占领区,并伺机向两翼扩张,压迫敌之活动空间。黑海登陆成功,已分敌势,然该部孤悬海外,补给困难,需海路全力保障,并速派陆军增援,方可将‘钉子’变为‘楔子’。”
朱厚照兴奋之余,也接受了陆仁等人的建议,没有盲目要求继续猛攻。
他下旨嘉奖前线将士,并命令:一、全力保障波斯前线及黑海登陆部队的物资补给,尤其是炮弹、油料、药品;二、命辽东及朝鲜方面加强戒备,防止俄罗斯或日本残余势力趁火打劫;三、加快国内新锐装备(如更多“墨翟二型”、改进型炸药)的生产与输送;四、通过外交渠道,向奥斯曼境内那些与苏丹不睦的势力(如库尔德酋长、阿拉伯部落)传递信息,许诺支持,进一步分化瓦解敌人。
战争的天平,在秋季的这场攻势后,明显向大明倾斜了一角。
但距离真正压垮对手,还有相当的距离。
奥斯曼帝国虽遭重创,但根基尚在;欧洲联军虽受挫折,但主力未失,后续援军正在路上。
黑海的登陆点更是脆弱,急需巩固和扩大。
“巨龙之颚”已然合拢了更多,但猎物的挣扎同样猛烈。
消耗战进入了新的、更惨烈的阶段。
双方都在与时间赛跑:明军需要在新一轮欧洲援军到来和冬季恶劣气候影响后勤前,取得决定性战果;而奥斯曼和欧洲联盟,则需要挺过这个最艰难的秋天,等待局势可能出现的转机。
广袤的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硝烟未曾散去,反而更加浓烈。
黑海之滨,惊涛拍岸,新的战场已然开辟。
帝国的战争机器,在短暂的休整和内部调适后,再次发出了全速运转的轰鸣,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向着未知而注定血腥的前方,滚滚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