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七日的上海，晨雾浓得化不开。
丁陌走在去领事馆的路上，能见度不过二三十步。黄包车的铃铛声从雾里传来，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层棉布。街边的早点摊亮着昏黄的灯，蒸笼里冒出的白气混进雾里，分不清哪是哪。
他走得不快，甚至比平时更慢些。
因为他在等。
等那个消息传来。
按照他的记忆，珍珠港此刻已是硝烟弥漫。日本航母的舰载机应该已经完成第一波攻击，美国太平洋舰队正陷入火海。而上海这边，天刚亮，消息要传到这儿，还得再过几个小时。
丁陌买了份报纸，边走边翻。头版照例是日军在华南的“捷报”，汪伪政府的“新政”，上海粮价的“调控”。翻到国际版，角落里一小块豆腐干文章，标题是《美日谈判陷入僵局，和平前景不明》。
他合上报纸，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僵局？
今天就打破了。
到领事馆时，雾还没散尽。院子里那棵老梧桐的枝桠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几个早到的职员聚在门廊下抽烟，看见丁陌，有人招呼：“竹下君，早啊。”
“早。”丁陌点点头。
“今天这雾真大。”说话的是档案室的中村，平时话不多，“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似的。”
旁边有人笑：“能出什么事？咱们在上海，离前线远着呢。”
丁陌没接话，径直进了主楼。
办公室里还空着。他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走到窗边站着。窗外雾气涌动，远处的建筑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八点半，走廊里开始有脚步声，说话声。同事们陆续来了，办公室渐渐热闹起来。山田进门时一脸兴奋，压低声音对丁陌说：“竹下君，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无线电室那边，凌晨收到好多加密电报，全是海军方面的。”山田眼睛发亮，“我有个老乡在无线电室值夜班，他说从没见这么密集的电报，肯定有大动作！”
丁陌“哦”了一声，表情平淡：“可能是演习吧。”
“演习用得着这么密？”山田凑得更近，“我老乡说，那些电报的加密级别很高，只有海军高层才能看。而且……他还听到值班军官小声说了一句‘成了’。”
“成了？”丁陌微微挑眉。
“对，就这两个字。”山田咽了口唾沫，“竹下君，你说……是不是咱们对美国人动手了？”
丁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山田自觉失言，连忙闭嘴，但眼里的兴奋藏不住。
九点钟，消息开始像野火一样传开。
最先是从二楼传来的——有人听见武藤课长办公室里传出杯子摔碎的声音。接着，走廊里开始有人小跑，脚步声急促。再然后，无线电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军官冲出来，手里拿着电报抄件，脸涨得通红，往武藤办公室跑去。
丁陌坐在自己办公室里，门虚掩着，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真的吗？珍珠港？”
“千真万确！海军航空兵今天凌晨突袭，美国太平洋舰队完了！”
“天照大神保佑！帝国海军万岁！”
“美国人这下知道厉害了！”
声音从各个角落传来，先是压低着，然后渐渐放开，最后几乎是在欢呼。丁陌甚至能听见有人在走廊里击掌，有人高喊“板载”。
狂妄。
赤裸裸的狂妄。
丁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能想象那些人的表情——兴奋，得意，仿佛已经赢得了战争，仿佛大日本帝国从此天下无敌。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日本人越狂妄，越不会怀疑内部有泄密。他们只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认为一切都是自己计划周密、执行得力。谁会想到，有人提前四天就发出了预警？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是小林光一。这位东京特派员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一种压抑的激动。
“竹下君，武藤课长通知，下午两点全体会议，有重要事情宣布。”
“明白了。”丁陌站起身，“小林委员，外面好像很热闹。”
小林嘴角扯了一下，那是一个介于笑和不笑之间的表情：“帝国海军今天凌晨取得了重大战果。具体细节，下午会公布。”
他说得很克制，但语气里的自豪藏不住。
丁陌点点头：“那真是……太好了。”
小林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丁陌重新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他知道，从现在起，整个领事馆——不，整个上海的日本人——都会陷入一种狂热的情绪中。他们会庆祝，会畅想，会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大东亚共荣圈即将实现。
而这种狂热，正是他最好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