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秋,榆林麻黄梁的黄土皱得像老妇人的脸。地质队的越野车扬起十里黄尘,惊飞了崖畔上最后几只寒鸦。
队长老张五十有三,在这片黄土坡上钻了三十年探井。新来的研究生李墨跟在他身后,白净的脸上沾着灰,眼镜片后的眼睛总带着三分书生气的不安。队里六个人,就属他俩话最少——一个是不想说,一个是不敢说。
那螺旋纹是午后发现的。
李墨先看见的。他蹲在典型的黄土峁背阴处记录剖面,手指划过风蚀的沟壑时,突然停住了。土色本是均匀的姜黄,可那纹路深处泛着青黑,像大地渗出的淤血。纹路顺时针旋转七圈,中心深不见底,边缘整齐得不似天然。
“张队,您看这个。”
老张蹲下身,抓了一把纹路边缘的土,在指间捻了捻。土里有细碎的黑色晶体,在午后的斜阳下闪着幽光。“石英?不像……”他喃喃道。风从纹路中心旋上来,带着股腥甜味儿,像铁锈混着野菊。
当晚宿在麻黄梁村,七十岁的赵老汉咂着旱烟说:“那纹路啊,老辈子人叫‘镇龙纹’。说是早年间有黑龙作祟,搅得黄土漫天,后来来了个道士,在地上画了个圈,龙就困在里头了。”他浑浊的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着光,“月圆夜莫靠近,地底下有东西会醒。”
李墨在笔记本上记下“疑似古地质活动痕迹”,笔尖却有些抖。
月圆夜说来就来。
那晚的月亮大得不真实,黄澄澄地悬在黄土梁上,像只窥视的眼。凌晨两点,李墨被震醒了——不是声音,是种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的麻。他冲出帐篷,看见老张已经站在螺旋纹边,背影僵直如石碑。
纹路在发光。
青白色的微光从地底透上来,沿着螺旋纹一寸寸爬升。整个黄土峁开始低鸣,那声音沉得钻进骨髓里,震得人牙关发颤。李墨想退,腿却像钉在地上。他看见纹路中心的土在蠕动,细沙逆着重力向上飘浮。
“退后!”老张嘶吼。
晚了。
空中的沙尘突然凝住,然后疯狂旋转。月光被扭曲、被吸收,再投射出来时,空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螺旋图腾。那图腾有三层,外层顺时针,中层逆时针,内层又顺时针转,每一层都刻满难以辨认的符号。它在呼吸——李墨确定,那图腾在随着某种节奏扩张、收缩。
老张突然向前走去。
“张队!”李墨想拉他,手却穿过了一片冰凉的虚影——老张的胳膊在月光下呈半透明状。队员们惊叫着,有人跪倒在地,有人转身就跑。李墨看见老张的脸,那张总是紧皱如核桃的脸,此刻竟舒展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图腾中心。
“原来是这样……”老张的声音飘过来,缥缈得像从地底传来,“不是镇压,是沟通。”
图腾中心裂开一道缝。
没有光从里面射出,相反,它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光。李墨感到被拖拽,不是身体,是意识。无数画面碎片般砸来:黄土高原还是海底时卷起的漩涡、第一次直立行走的生物围着螺旋石堆跳舞、秦汉的方士在沙盘上画下同样的图案、饥荒年代百姓对着干裂土地上的天然螺旋纹跪拜……
“它在记录。”老张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记录所有在这片土地上仰望过它、恐惧过它、祭拜过它的人。它不是鬼,是记忆。黄土的记忆。”
李墨看见老张的身体在消散,像沙雕遇水般融化,汇入那螺旋纹路。最后一刻,老张回头看他,眼神复杂——有恐惧,更多的是释然。
“告诉队里,”老张的嘴唇已模糊,“钻探计划……取消。”
图腾突然收缩,化作一道青光钻回地底。震动停止了,月光恢复清冷。螺旋纹还在,只是那些青黑色晶体全部化作了细沙。
李墨瘫跪在地,手里攥着一把还有余温的黄土。
三个月后,勘探报告上写着:“特殊风化地貌,无开采价值。”只有李墨在附录里加了一行小字:“建议设立保护区,尊重自然形成的地质奇观。”
每年中秋,李墨都会回麻黄梁。坐在那个已经模糊的螺旋纹边,他会想起老张最后的表情。有时风起时,他仿佛还能听见那低频的震动,像是大地在缓慢呼吸,在诉说那些被深埋的、关于生存与敬畏的故事。
而月圆之夜,他从不靠近。只是远远望着,看月光如二十年前一样,流淌在沉默的黄土褶皱间,像在为某个古老的约定镀一层银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