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目标区域上空时，天色依旧晦暗，浓重的山雾如同乳白色的粘稠液体，缠绕在嶙峋的山脊与深谷之间。垂直起降机选择了一处与保护站直线距离五公里、被密林覆盖的狭窄岩脊进行静默降落。引擎熄灭后，只剩下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分不清种类的野兽低嚎。
行动队——“楔子”小队——迅速散开，建立隐蔽警戒点，并释放微型无人机进行最后的环境扫描。苏晚和薄靳珩换上了与环境高度融合的伪装服，检查着身上每一件装备：非金属武器、高强度纤维绳索、环境自适应呼吸过滤模块、高灵敏度探测仪，以及贴身携带的、一旦生命体征消失或主动触发便会启动的纳米级信息销毁装置。
“雪枭”和“霜降”无声地打出手势，确认外围安全，并建立了与后方中继点的微弱、跳频加密链路。
“路径已规划，A路线沿东北侧侵蚀沟壑接近，植被覆盖度高，但地质不稳定。b路线走西侧山脊线，视野好但暴露风险增加。建议混合路径。”“雪枭”低沉的声音在骨传导耳机中响起。
“按混合路径推进。保持绝对静默，非必要不进行任何电子信号发射。”苏晚下令，声音冷冽清晰。她看了一眼薄靳珩，后者脸色在战术头盔的阴影下显得异常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对她微微颔首。
他们如同融入森林的影子，开始向那座沉寂的保护站移动。薄靳珩的伤势显然拖慢了他的速度，但他凭借惊人的意志和对身体极限的掌控，紧紧跟在苏晚侧后方，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苏晚的余光时刻留意着他，步伐节奏不自觉地进行着微调。
越是接近，环境数据越是异常。探测仪上，地磁读数出现规律的微小波动，环境辐射本底值比“山影”小组此前记录的数据又提高了几个点。空气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尘埃、微弱臭氧和某种……类似低温金属的奇异气息，隐隐可闻。
保护站的轮廓终于在树木间隙中显现。那是一座颇具年代感的低层混凝土建筑，表面爬满了藤蔓和苔藓，窗户破损，大门歪斜。然而，在热成像和结构扫描仪上，它地下部分的图像却呈现出令人费解的几何规整性，深度远超建筑本身的高度，仿佛一个倒置的、深扎入大地脏腑的金字塔。
“入口不止一处。正门是掩饰，主要通道可能在建筑底部，或者……更隐蔽的地方。”薄靳珩贴近苏晚，用极低的气声说，同时手指在便携终端上快速划动，调出结构扫描的叠层分析图，“这里，东侧地基与山体接壤处，有微弱的空气对流异常，可能是一条被掩盖的通风或检修通道。”
“去看看。”
他们绕开正门，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靠近东侧。这里堆积着更多的坍塌物和茂密的灌木。薄靳珩示意苏晚警戒，自己则俯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细细摸索着湿润的土壤和冰冷的水泥断面。几分钟后，他的手指在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长满青苔的岩石边缘停住，微微发力。
岩石下方传来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紧接着，一块约一米见方的水泥板，连同其上的伪装植被，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黑暗隆咚的方形洞口，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陈腐和机械润滑油味道的冷风涌出。
“不是天然形成，开启机构保养良好。”薄靳珩声音凝重。
“楔子”小队迅速在洞口周围建立防御。苏晚和薄靳珩对视一眼，打开了头盔上的微光夜视仪。苏晚率先踏入，薄靳珩紧随其后，两名“楔子”队员也跟入，作为近距离支援，其余人留守洞口并建立通讯中继。
通道是向下倾斜的金属阶梯，锈迹斑斑，但结构牢固。墙壁是某种灰白色的复合材料，手触上去冰凉异常。空气循环系统似乎还在最低限度运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他们下降了大约三十米，阶梯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带有老式机械密码盘和气压锁的金属门。
门是关闭的，但密码盘上有极其细微的、近期被触摸过的痕迹。
“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或者……里面还有人。”苏晚低语，手枪已经握在手中。
薄靳珩没有去看密码盘，反而将目光投向门框上方一个不起眼的、带有细微纹路的金属板。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纹路——那是极其微小、几乎与金属表面融为一体的凹凸点，排列方式……与他记忆深处，“星图”数据中的某个片段隐隐对应。
“不是密码……是识别。”他喃喃道，犹豫了一瞬，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密封小袋，里面是一枚极其古旧、边缘磨损严重的金属指环——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之一，他曾以为只是纪念品。他将指环按在金属板纹路的中心。
几秒钟死寂。然后，金属板内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紧接着，沉重的气压门发出了泄气般的嘶嘶声，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并非是预想中的仓库或机房，而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垂直空间。
他们站在环绕井壁的金属平台上。下方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心，只有几点遥远的、幽蓝色的冷光在深处若隐若现。上方同样高不可及，没入黑暗。井壁并非岩石，而是某种光滑的、非金非石的暗色材料，上面镶嵌着无数细密的、规律闪烁的微光节点，如同倒映的星空，又像是某种庞大到难以理解的集成电路。
空气中弥漫着更强的臭氧味和低温感。探测仪的读数疯狂跳动：辐射水平显着升高，电磁场异常混乱，重力似乎也有微妙的畸变。更令人心悸的是，一种低频的、几乎触及人类感知阈值的震动，从脚下深处传来，仿佛某个沉睡巨兽的心跳。
“这……这不是普通的秘密基地。” 一名“楔子”队员声音发干。
薄靳珩死死盯着井壁上的“星光”，呼吸急促起来。“不对……不完全对……这些排列，和‘星图’有关，但又不完全是导航……”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恍惚，向前踉跄了一步，几乎要跌出平台。
苏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回。“薄靳珩！” 她低喝，声音在空旷的竖井中激起轻微回音，“清醒点！”
薄靳珩浑身一震，眼神重新聚焦，但额头上已渗出冷汗。“这里……干扰很强。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它在试图……同步或者干扰某种……生物神经信号。” 他急促地喘息着，“我母亲的指环是钥匙之一，但肯定不是唯一的。‘暗河’的‘归零’指令，可能不止是清除，也可能是……他们掌握了另一把钥匙，想要强行启动或夺取这里的什么东西！”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竖井深处，那些幽蓝的冷光突然变得明亮、急促起来，并且开始沿着井壁螺旋上升！同时，他们来时的通道方向，隐约传来了爆炸的闷响和激烈的枪声——留守的“楔子”小队与突然出现的敌人交上火了！
“‘暗河’的人到了！他们果然有后手！” 苏晚的耳机里传来“雪枭”急促而夹杂着爆炸声的报告，“敌人数量不明，装备精良，有重火力！我们被拖住了！”
危机从前后两个方向同时夹击而来。
“必须下去！” 薄靳珩咬牙，指向下方那些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蓝光螺旋，“那里是核心！无论是什么，不能落在‘暗河’手里！他们在上面拖住我们，一定有人从别的通道直接去核心了！”
苏晚瞬间做出决断。“霜降，带你的人跟我们一起下！‘雪枭’，顶住，必要时可放弃洞口，向内收缩，利用通道地形节节抵抗！” 她语速极快，同时从背包中抽出速降索具，扣在平台边缘坚固的构件上，“薄靳珩，你跟紧我！”
他们抓住绳索，纵身跃入深不见底的、被诡异蓝光逐渐照亮的竖井。风声在耳边呼啸，冰冷的、带着异样能量的空气刮过面颊。那些镶嵌在井壁上的光点，在高速下降中拉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线，仿佛坠入一条时光隧道。
下降了一百多米，也许更深，一个巨大的、悬浮在竖井中央的立体结构出现在他们下方。那是一个多面体结晶状的平台，由无数透明的、内部流淌着光液的管道和复杂的机械结构支撑，与井壁通过几条狭窄的、没有护栏的桥梁连接。平台上，分布着一些难以辨识用途的、非标准的操作界面和几个圆柱形的透明容器。
最引人注目的是平台中心，一个微微下陷的凹槽内，悬浮着一块拳头大小、不规则的多面体“石头”。它并不璀璨，反而呈现出一种吸纳一切光线的深黯，但在其核心，又有极其细微、变幻不定的色彩在流转，仿佛内部封印着一个微缩的星云。它静静悬浮，缓缓自转，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都感到战栗的、古老而浩渺的气息。
“寂静之石……” 薄靳珩喃喃道，目光无法从那块石头上移开，体内的血脉仿佛与之产生了共鸣，传来阵阵灼热与刺痛。
但他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平台上另外的景象吸引——就在那悬浮黑石不远处，站着三个人。两人穿着黑色的突击装备，持枪警戒。中间一人，却是一身陈旧但整洁的研究服，头发花白，背对着他们，正对着一个操作界面快速输入着什么。界面上，跳动着令人不安的红色符文。
听到速降索具的声响和落地的声音，那两名黑衣守卫迅速转身举枪。而那名研究服老者，也缓缓转过了身。
看到那张脸，薄靳珩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张他曾在母亲珍藏的、极度模糊的照片上见过的脸。一张理论上早已在数十年前，与“北极星”计划一同“湮灭”的脸。
“教……导师？” 薄靳珩的声音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
老者——或者说，“导师”——面容苍老而平静，眼神却深邃得如同他们头顶的无尽深井。他的目光扫过薄靳珩，特别是在他手中那枚指环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薄家的孩子……还有，‘冰刃’。” 他的声音沙哑而平稳，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们的到来，“时间比我计算的，还是晚了一些。‘暗河’的清理程序，启动得比我想象中果断。”
他指了指正在闪烁红色符文的界面。“他们给我的指令是：启动‘圣地’自毁程序，销毁‘钥匙’和‘基石’，彻底抹除一切痕迹。当然，也包括所有闯入者。”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但我和他们，有一点小小的分歧。”
就在这时，连接平台的另一座桥梁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另一队全副武装、身着与之前袭击者不同徽记战斗服的人员出现，枪口冷冷指向平台上的所有人。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冷硬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直接锁定“导师”和那块悬浮的“寂静之石”。
“‘导师’，你的任务完成了。” 中年男人的声音毫无感情，“交出核心控制权限，然后，你可以和这些老鼠一起，归于寂静。”
局面瞬间变成了三方对峙，而最致命的倒计时，正在“导师”手边的红色界面上，无声跳动。竖井之上，枪炮声也正沿着通道，步步逼近。
苏晚的枪口在“导师”、“暗河”后来者之间微微移动，大脑飞速计算着所有可能的行动路径和生存概率，低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但她握着枪的手，稳如磐石。她侧头，看向身边脸色惨白却眼神燃烧着决绝火焰的薄靳珩。
绝境之中，“冰刃”与“孤星”的目光，再次交汇。
没有言语，只有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意——无论这盘棋的终局是什么，他们必须为孩子们，杀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