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听了牛刚一席话,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里透着一丝怒意:“大哥你这番话,简直是没出息!我们兄弟落草多年,打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如今不过是一件小事便吓得弃寨而逃,你配称英雄?”
牛健却不恼,只是淡淡一叹:“贤弟,你且冷静思量。我们抢的是朝廷的征衣,误害的是钦差大人狄青。这等大事,一旦被追究到底,别说我们,连山上的弟兄都要陪葬。如今西夏兵败,伍须丰身死,赞天王兵马溃散,大势已去,咱们留在山上,是死路一条。”
牛刚冷笑:“那便该投降?甘愿当朝廷的鹰犬?我偏要看看,咱兄弟这回到底谁走得远。哼,横竖是一死,倒不如轰轰烈烈。你要投顺便去,我不拦你。”
牛健点头叹道:“也罢,既然如此,咱们兄弟今朝别过,各寻生路。”当即召集喽啰三千,将三十万件征衣与劫来的粮草尽数装车,其余金银细软全数留与牛刚。他道:“这些留作你寨中根基,我走得安心。”牛刚站在山口,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冷冷道:“你若能当个大官,封妻荫子,倒也不负此番折腰。只可惜,若是杨宗保不收你,你连命都难保了。”说罢,长叹一声,转身入山。
牛健一行炮响三声,离山出发,车马缓缓滚动,奔往三关。天光昏沉,山道泥滑,他却一心沉静,若不是心有归投之念,早在山头已起刀兵。
牛刚立在山头,远远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摇头叹息:“大哥啊大哥,你这一去,是死是活,还真难说。若是杨宗保不肯收你,只怕你连命也难保。”
三关方向张忠、李义二将领着二万兵马,正赶往大狼山。二人披甲执刀,精神抖擞,只等前方一战。忽然李义手指远方,道:“二哥,看那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可不像是我们的人。”
张忠眯眼细看:“有备而来,恐是敌军残部。”
李义豪气顿生:“狄钦差斩将破敌,我们怎能无所作为?不如抢个功劳!”
于是二人下令列阵,亲自领兵上前拦阻。刚刚靠近,只听对面一员头目抱拳高声道:“两位将军休怒,小人乃牛健,特来归顺。”
张忠一听,勃然大怒:“好个强盗!你抢了征衣,害得我大宋兵丁饱受风寒,狄钦差险些送命。今日撞见你这贼子,正好报仇雪耻!”
李义长枪直指,大喝道:“莫装忠良,来得正好,纳命来!”
牛健不敢动手,左右闪避,嘴里高呼:“将军且慢动手,听我分说——小人牛健,实在一时糊涂,被孙云唆使劫了征衣,悔不当初。自知犯下大错,今日亲将征衣和粮草一并奉还,只求将军引我面见元帅,请求戴罪立功!”
张忠怒火未消:“你既说要归降,怎不先交出另一个贼子?”
牛健心中一凛,知道若说牛刚仍在大狼山,定会惹来追兵,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兄弟已与我分道扬镳,去向不明,若将军信不过,小人愿立血誓!”
“立誓便立誓。”李义沉声道。
牛健二话不说,扯开喉咙大声道:“苍天在上,厚土为证!牛健今日悔过归顺,若有一丝歹心,愿受天打雷劈,阵前丧命,不得善终!”
张忠、李义素来直性为人,心中虽有怒意,但见牛健当场立下重誓,言辞恳切,神情悔恨诚然,便皆默然放下刀枪。张忠开口道:“你既愿投顺,我二人也不为难。但这军中规矩森严,非我等可擅自收容。你随我回关,若元帅容你,是你的造化;若不允纳,也休怪我兄弟无能。”
牛健听罢,心中一松,连连拱手:“谢将军高义,小人但求一线生机,愿听命从军,以赎前愆。”
张忠即唤兵卒收队回营。牛健驱车随在后方,三千喽啰押着征衣与粮草,浩浩荡荡踏上归路。一路上牛健沉默不语,神色中掺杂着惭愧与紧张。而此时,李义却在盘算心思,悄声对张忠道:“二哥,我思忖着,若咱们回营之时,稍稍添点战功,说是奉令攻上大狼山,牛刚战败,牛健被擒,征衣与粮草一并夺回,如此岂不是功劳更大?”
张忠一听,眉头紧蹙,肃然道:“三弟,咱们既为军中将官,岂可行李成那等奸诈之事?若欲建功,当在疆场以命搏杀,立下不世之勋;若仗虚言邀赏,只会自污名节,辱没杨元帅知遇之恩。”李义低头愧然,拱手应道:“二哥说得有理,是我一时贪念,失了分寸。”
二人你言我语,未觉天色已暮,夕阳斜坠,远山浮动橙光。军队行至关前,已过封门时刻,只得暂驻营地,野外扎营安顿一夜。
翌日,天未明,三军已整,鼓角齐鸣,号角长啸响彻云天。杨元帅升帐坐堂,中军文武列班听令,焦廷贵率先上前禀道:“启禀元帅,张忠、李义带兵出征,未至大狼山,途遇强盗牛健愿降,现将征衣粮草一并送回,正候于辕门之外。”
元帅杨宗保一听,精神一振,连呼:“好,好!果不负本帅所托!”即刻传令:“着二将带人入帐。”
不多时,张忠、李义整甲肃容,步入帅堂。杨宗保定睛望去,只见两人一枣面一黑脸,皆高大雄壮,军姿昂然,确是可堪重任之将。杨宗保微笑点首:“二位将军,今番出征,果有所得。此行究竟如何,细细道来。”
张忠率先禀道:“启禀元帅,末将奉令领兵西征,甫至燕子河,未入大狼山,便遇强盗牛健。他自称悔意已深,愿献还所劫征衣粮草,请求投顺归降。我等不敢自专,遂押其归来,专待元帅定夺。”
杨宗保听罢,神色凝重,转首召来孟定国,命其亲自点查车上征衣与粮草数量。孟将军依令而去,回报道:“一应无缺,粮草未动,征衣完好。” 杨宗保点头沉吟,狄青在旁微露笑意,低声自语:“果然应了圣觉禅师之言,有失有归,祸中得福,天道昭昭,丝毫不爽。”
一声号令,牛健被带入帐前,手缚在身,跪伏地上,满面羞惭。杨宗保神色肃冷,怒斥如雷:“牛健!你本为一盗,本帅念你尚未横行乡里,未曾派兵讨伐。谁知你狼子野心,竟敢劫夺征衣,险些连累朝廷钦差送命,罪大恶极!又转投敌营,如今败局已定,便来投顺?哼,我军中岂容你这等狡诈之人!”
杨宗保一拍案几,怒喝:“来人,拖出去斩首号令!”刀斧手正待动身,牛健忽高声叫道:“元帅开恩!此番确乃小人受孙云来书挑唆,迷了心智,悔恨至极。征衣上山之后,确未曾损毁半点,粮草亦无私取,只求元帅念我识时务,知悔改,愿鞠躬尽瘁,为军牧马负重,以报前愆!望元帅高抬贵手,赐留余命!”
杨宗保冷声问道:“孙云来书,今何在?”牛健惭愧答道:“将军明鉴,当时放火烧山逃走,信件亦被焚毁,今已无凭。”元帅冷哼一声,目光投向狄青,道:“钦差大人,这孙云可是与你有仇?”
狄青起身,拱手道:“启禀元帅,孙云实乃孙秀之弟。昔日我曾揭其贪墨之事,故彼兄弟怀恨在心,屡施暗算,今又唆使牛氏兄弟劫衣陷害,实属狼心狗肺。”
杨宗保沉吟片刻,复又问牛健:“可有其他人见此书?”牛健跪答:“在下当时独自看信,事急仓皇,未敢与旁人言说。”
杨宗保负手踱步,眉头紧锁,转头望向狄青:“书信已毁,纵有真情实意,也难为凭。孙氏兄弟虽有可疑之处,然无实证,如何定罪?”
狄青沉思片刻,拱手肃然道:“元帅所虑极是。孙云恶念已起,既无凭证,暂且容他苟延残喘。待他下次再犯大错,自有天网恢恢,绝不轻纵。”
杨宗保案前沉思片刻,忽而转首一笑,望向狄青道:“钦差大人,阁下果真是胸襟宽大,心怀仁厚,非寻常将帅可比。如此海量仁慈,本帅亦自愧弗如。”
话音未落,只见焦廷贵自下而上,眼神闪动,举手出列,半痴半呆地说道:“元帅,小将有事禀告。”
杨宗保挑眉一望,略觉惊讶:“你又要说些什么?”
焦廷贵一本正经,却言辞奇特,道:“牛健这人……不是那等十恶不赦的奸徒,他是信人,断然不该斩杀。”
堂中众人微有失笑,元帅脸色一变,语带威严道:“你怎知他是信人?”
焦廷贵却不慌不忙,道:“他虽然误听了孙云蛊惑,抢了征衣,几乎酿成大祸。但他终究又将征衣送还,还亲自赴营请罪。天下间自来皆是擒到的罪人,哪有这等自投罗网之人?若元帅执意枭首,岂非欺了老实人?”
此言一出,满堂一静,杨宗保眉头紧锁,目光如电:“混账!休得胡言乱语!”
一旁范仲淹微笑上前,缓声说道:“元帅,强敌既退,余寇平定,牛健愿弃恶从善,也未尝不可从轻发落。”
杨青亦道:“牛健既非铁石心肠之人,愿归降效力,又送还征衣,自无反意,不若饶他一命,或可得一员悔过猛将。”
狄青此刻亦已察觉焦廷贵与牛健之间或有旧识瓜葛,心知其情,便也开口道:“元帅,牛健确为一念之差,悔意可见。若非真有悔改之心,焉肯将征衣如数奉还?况战场上杀敌者多,能悔过自新的却少。愿元帅恕其死罪,且以观后效。”
杨宗保微一点头,沉声道:“钦差大人既已开口,本帅岂可执法过死?死罪可赦,活罪难饶。”
一声令下,牛健松了绑,被押至堂前打了二十军棍。牛健咬牙强忍,血迹浸湿裤脚,面色苍白,却始终一声不吭。打毕之后,他挣扎起身,躬身叩首:“谢元帅再生之恩,小人牛健誓死效力,不敢再有半点悖逆。”
杨宗保冷声道:“你还有一弟牛刚,如今身在何处?”
牛健躬身答道:“启禀元帅,弟牛刚不愿归顺,我兄弟分道扬镳,现下去向不明,然估计仍在大狼山一带。”
杨宗保轻叹一声:“不在预料之外。如此,便不可放任不管,迟早得发兵剿之。”
牛健忽然上前一步,俯身请命:“元帅,小人麾下尚有三千弟兄,愿一并归降,听命于军。”
杨宗保颔首,吩咐焦廷贵点兵入册,编入正军。焦廷贵满面欢喜领命而去,牛健随行。
不多时,孟定国上帐复命,征衣三十万件已发放完毕,三千原押运喽啰亦尽归军伍,粮草也尽数送入营库,军纪严明,众军无不振奋。
狄青此刻出班禀道:“元帅,小将有一私请,愿元帅准允。”
杨宗保道:“钦差大人但说无妨。”
狄青拱手道:“五云汛守备一职,眼下空悬。我有一姐丈,名唤张文,原为潼关游击。无奈前番为马应龙所陷,遭革除职名,实属冤屈。今请元帅命其暂署五云汛守备,既能补空缺,亦可小慰旧恩。”
杨宗保闻言,沉思片刻,点头应允,命孟定国即刻启程,复张文原职,暂署五云汛守备之任。
当日,张忠、李义也奉命晋升,任命为三关副将。三关乃重镇要地,向来人事升降、生杀赏罚,皆由元帅定夺,不须事前奏报。自先帝赵恒亲授杨家“生杀斧钺之权”以来,至今制度犹存。
杨宗保与范仲淹、杨青、狄青在帅帐密议备本回京,商议推举狄青拜帅一事。范仲淹道:“狄王亲破敌有功,本该推举,奈何此前失却征衣,恐于章本之上为人所诟。”
杨青却道:“征衣虽失,不过三日即复得,还能原封不动送回,正可掩过扬功。章本之上不提此事,自称钦差按期押送征衣进关,并于数日内破大敌、平大狼山,可谓战功赫赫,文武咸服。”
杨宗保闻言,欣然采纳。即命亲信起草章本,于密信中嘱托回京之将官,勿走驿递驳文,须于晨朝之前直赴午门,亲报黄门传奏,防止奸党先知作祟。
除此,杨宗保又亲书几封家信:一封送至天波府佘老太君、王氏夫人处;一封送入南清宫,禀报狄太后;又一封由范仲淹书于包拯府中;另有一封送往韩吏部家中。皆无虚文,只言狄王亲立下大功,征衣安然解至,西贼溃散,宋军得胜。
是夜,诸将饮酒庆功,营中灯火辉煌。唯有狄青独坐营外,看着星空长思。他心中惦念的,却是张文与母亲王氏夫人,今已起复守备之职,母亲或可随姐丈前来关中,与自己团聚,自此晨昏承欢,方得为子之道,不负养育恩情。
只是不知,这团圆一事,是否真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