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大晟·戍卒的家书
北疆,铁门关外三十里,第七烽燧。
时值仲春,关内早已草长莺飞,此地却依旧寒风料峭,夜晚尤甚。戍卒赵小乙裹紧了算不上厚实的旧棉袄,蜷在烽燧背风处一角简陋的窝棚里。身前是用石块勉强围起的小火塘,塘内几块耐烧的牛粪饼泛着暗红的光,热量微弱,却已是这苦寒之夜里难得的慰藉。
他是去年秋募的新兵,来自江南水乡。初来时,几乎被这无边无际的荒凉、刺骨的寒风和日复一日枯燥艰苦的戍守生活压垮。家书里,多是诉苦与思乡,字迹常被冻僵的手指抖得歪斜,有时还会洇开一两滴说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的痕迹。
但近来,赵小乙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说不清具体从哪天开始,也许是那夜莫名的心悸与地微震之后?他总觉得,夜里站岗时,那刮得人脸生疼的风里,似乎少了些往日的暴戾;抬头望天,那原本冰冷孤寂、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浩瀚星河,看着看着,竟品出几分清澈的壮美来。心中那股无时无刻不缠绕着的焦躁与畏缩,也像被这北地春风(虽然依旧寒冷)一丝丝抚平了,沉淀下一种奇异的宁静。
今夜无战事,也无紧急巡哨。同袍们大多蜷在各自的窝棚里打盹,或低声聊着家乡的琐事,声音里也少了往日的愁苦,多了些平和的絮叨。赵小乙睡不着,借着火塘微弱的光,摸出怀里小心珍藏的、母亲捎来的半块墨锭和一小卷粗糙的纸张——这是他用攒了许久的几文军饷跟行商换的,纸张劣质,但能书写。
他呵了呵冻得发僵的手,又凑近火塘暖了暖,然后郑重地研墨。墨是劣墨,砚是随手捡的扁平石块,笔是自制的,用马鬃和细木棍绑成,毛糙得很。但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开头依旧是格式化的敬语,但接下来的内容,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儿在北疆,一切尚安。今春边塞,风寒依旧,然儿心甚宁。昨夜值守,见星河垂野,其明如洗,其阔无垠,忽然念及少时母亲于夏夜院中,为儿指点牵牛织女星之景。此间星子,虽与江南所见方位有异,其光华清冷壮美,别无二致。”
他没有抱怨寒风如刀,没有诉说饮食粗粝,而是描绘了边塞的星空。笔锋虽稚嫩,却努力勾勒着那片震撼他心灵的景象。
“烽燧之下,荒原寂寂,偶有野狼远嗥,风过石隙,其声呜咽。初闻之,心常惴惴;今闻之,竟觉此亦为天地呼吸之声,使儿愈感此身虽微,亦在此浩瀚天地之间,有其位置。”
他开始尝试理解并接纳这片土地的声音,寻找自己与这片严酷环境的联系。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火塘的光映着他年轻却已有些风霜痕迹的脸。他想起换防时远远望见的关内方向,想起那些模糊的、温暖的灯火想象,想起母亲在油灯下缝补或读书识字的身影——母亲出身小户,却坚持跟过世的父亲学了些字,常说“识字方能明理”。
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而深沉的情感涌上心头。他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儿昔日只觉戍边苦楚,常思归家。近来方渐明了,儿在此执戈守望,所守者非仅此烽燧土石。儿所守者,乃是身后千里沃野,万家炊烟;是关内学堂稚子诵读之声,是市井坊间交易之喧;更是如母亲一般,于无数个平凡夜晚,能在安稳灯下,读书习字、纺线织布、或安然入梦之人。”
他的字迹因用力而略显深刻,却无比真挚。
“念及此,儿胸中顿生一股热气,虽北风凛冽,亦不觉寒。儿之甲胄或陋,儿之戈矛或钝,然儿在此一日,此心安处,便是为那万家灯火,添一丝微光,为那灯下安宁,尽一份绵力。母亲勿忧,儿已非昔日只知思归之稚子。儿在此,亦是在守护,守护我赵氏一门之期盼,更守护千万如我赵家一般,希求太平度日之人家。”
他最后写道:“边塞春迟,然野草已有冒尖者,生命力之顽强,令人感佩。儿亦当如这塞上草,扎根于此,默默守护。待他日归家,再为母亲细说这星河旷野,与儿心中所悟。”
落款:“儿小乙,敬上。大晟天枢二十六年春三月,于铁门关外第七烽燧。”
写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又仿佛增添了些什么。他将家书小心吹干墨迹,折叠好,贴身收藏,等待下次驿马经过。
他并不知道,几天后,当他去烽燧下取水时,一阵突来的狂风卷走了他放在窝棚边晾晒的衣物,那封未曾封缄的家书从衣物中滑落,被同棚的老兵韩瘸子捡到。韩瘸子识字不多,却好奇地展开看了。
看着看着,这位在边关滚打二十余年、身上伤疤比记忆还多的老兵,眼眶竟有些发热。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家书放回赵小乙铺位,但此后几天,他对待这个以往总觉得有些文弱的新兵蛋子,态度悄然温和了许多。偶尔,他会在夜里指着星空,用沙哑的嗓子对赵小乙说:“小子,你写的那‘星河垂野’,俺听着得劲。俺在这儿看了二十年,以前只觉得它冻人,现在……好像也觉得,是挺亮堂。”
更让赵小乙意外的是,没过多久,同烽燧的另外几个识些字的戍卒,竟也陆续开始给家里写信,而且信里的内容,不再仅仅是索要物品或抱怨艰辛。有人开始描述边塞独特的落日,有人写及战友间生死相托的情谊,有人则在信中叮嘱弟妹好好读书,说“兄长在外守护疆土,便是为了让你们能在屋里安心念书”。
一种微妙的变化,如同冰封河面下的暗流,在这偏远苦寒的烽燧戍卒中,悄然涌动着。他们或许说不清那“守护万家灯火”的宏大概念,但赵小乙家书中的那句话——“灯下像母亲一样读书习字的人”,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许多同样离家在外、心怀牵挂的汉子们最深处的共鸣与责任感。
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国土的界线,更是那界线之后,无数个平凡、温暖、充满希望的日常与未来。这份认知,让手中的戈矛似乎沉甸甸了些,也让肩上的风霜,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意义。
戍卒的家书,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北疆的寒风中摇曳,却开始悄然点亮更多颗守卫者的心。而这每一点被点亮的心火,都是投向那座无形桥梁的、一份来自最基层、最坚韧生命的信念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