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李白的一盏酒
长安,西市,胡姬酒肆。
理论模型的庞大压力与深渊警示,让林晚秋在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推演后,感到灵魂都仿佛被数据与方程式填满、压榨得干涸。她需要透气,需要一点属于“人”的、鲜活的、不经过任何数据转换的真实。
萧景渊本想陪同,但临时收到“时空修复司”转来的、关于一处可能适合作为第三基座的“前代水利工程遗址”初步勘察报告,需他亲自前去确认阵法安全。林晚秋便独自一人,卸下所有标识身份的器物,换上一身寻常的月白襕衫,以纱巾半掩面容,如同一个游学的士子,悄然融入了长安喧嚣的夜市。
西市胡风浓郁,灯火通明,酒肆中传来异域的音乐与浓烈的酒香。林晚秋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被一阵肆意的大笑与清越的吟诵声吸引。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声音带着七八分醉意,却字字如金石掷地,穿透市井嘈杂,直击人心。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处临街敞轩的酒肆内,一人白衣半敞,散发跣足,正举着一只硕大的酒碗,对着窗外明月与街市灯火,纵情高歌。周围或坐或立数人,皆面有醺色,击节附和,却又隐隐以那白衣人为中心。
是他。
无需任何确认,那扑面而来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磅礴才情与不羁灵魂,让林晚秋瞬间就确定了那人的身份。纵然史书工笔,纵然后世万千想象,也不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万分之一。
她本不欲打扰,正欲悄然离去,那白衣人却似乎察觉到这唯一清醒的“旁观者”,醉眼朦胧地朝她这边扫来,忽然将酒碗往桌上一顿,哈哈一笑:“那位白衫的小郎君,既来酒肆,何不共饮?独行踽踽,岂不辜负这大唐明月、长安酒香?”
言语间,竟有侍者已殷勤地搬来坐榻,置于那白衣人对面。
林晚秋略一迟疑。她此刻是男子装扮,倒也无需太多避讳。更重要的是,她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文明深处的强烈吸引。她走了过去,敛衽一礼,在榻上坐下。
“在下山野之人,偶经长安,闻先生雅音,不觉驻足。冒昧打扰,还请见谅。”她声音刻意放低,带着中性。
“嗐!什么先生不先生!”白衣人大手一挥,直接将自己面前那半碗残酒推了过来,酒液晃荡,“某姓李,单名一个白字。相逢即是有缘,当浮一大白!来!”
李白。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如此随意,却又重若千钧。
林晚秋没有推辞,端起那粗瓷酒碗,学着样子,浅浅饮了一口。酒很烈,呛得她喉间发热,却也有一种奇异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粗粝而真实的暖意。
“好!爽快!”李白似乎很高兴,也不管她喝多喝少,自己又满上一碗,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小郎君听某吟诗,不似那些俗人只知喝彩,眼中倒有思索之色。莫非……也解得诗中三昧?”
林晚秋定了定神,将那些时空、锚点、共振场的纷乱思绪暂时压下,只凭本心,轻声道:“不敢言解。只是听李君之诗,如见江河奔涌,日月轮转,其中有一股……不甘被拘、不甘沉寂的沛然之气,直欲破纸而出,令闻者心惊。”
“不甘沉寂……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李白抚掌大笑,醉意更浓,眼神却亮得惊人,“这天地,这光阴,这胸中块垒,本就该泼洒出来,写成诗,酿成酒,化作剑气!岂能憋闷着,任由其朽烂?”
他忽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与狂傲:“小郎君,某告诉你个秘密。这写诗啊,有时候,就像跟老天爷抢东西!”
林晚秋心中一动:“抢东西?”
“正是!”李白一指窗外星空,“你看那满天星辰,皆是天公造物,光华内敛。我辈诗人要做的,就是趁他不注意,偷他一颗下来,用胸口的热血一捂,嘿!它就成了一行字,一句诗,有了人间的温度,有了你我的悲欢!这叫‘心之星辰’!”
心之星辰。
这个词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晚秋脑海中某些滞涩之处。
“可是,”她顺着话头,试探道,“若天公不许,降下乌云,遮蔽星辰,或遣天狗来食,又当如何?”她想到了那无形的“诗才湮灭”阴影。
“不许?”李白猛地一拍桌子,碗碟乱跳,他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却自有顶天立地的气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天狗食日,尚有后羿张弓!乌云蔽月,尚有长风扫荡!”
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掷碗于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酒肆的屋顶,直刺那冥冥中的存在:
“诗者,心之星辰也!是我等魂魄精魄所化,是我等对这人间爱恨痴缠的见证!它亮在那里,便是亮在那里!岂能被几片乌云、几条天狗所蚀?!”
“他今日蚀我一分,我明日便生出十分光华!他遮蔽我一瞬,我便用千首诗、万阙词,把这片天……重新照亮!”
狂言如雷,震得满堂酒客怔然,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喝彩。而林晚秋,却如遭雷击,呆坐当场。
“岂能被天狗所蚀?”
“他蚀我一分,我生出十分光华!”
这哪里是醉后狂言?这分明是这个文明、这个时代最巅峰的灵魂,对任何企图压制、抹杀创造力的无形之敌,发出的最直接、最本能、也最强大的精神宣言!
这种不屈,这种自信,这种将个人生命体验与创造力视为与天地并立、甚至敢于向“天”争夺光芒的磅礴意志……不正是“初心熔炉”中所记录的、属于人类文明最珍贵的“正向概念”吗?不正是对抗“湮灭”最本源、最纯粹的力量吗?
璇玑的模型需要“文明特质”,需要“纯净强大的基座能量”。
而眼前这位醉眼朦胧的谪仙人,这席未经任何雕饰、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就是盛唐文运最核心、最鲜活、最强大的特质与能量!它比任何具体的历史事件、任何修复的文物,都更接近那个时代文明精神的本质!
它没有被悖论程序污染,因为它源自生命本身对创造的热爱与扞卫。它强大到足以成为最稳固的“基座”,因为它代表了文明面对黑暗时,那永不屈服、自我再生的本能光芒!
林晚秋感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血液奔流。她看着李白重新坐下,嘟囔着“酒来”,又陷入半醉半醒的恣意状态。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
她轻轻放下始终只浅酌了一口的酒碗,起身,朝着这位或许永远不知道她是谁、却在不经意间为她点亮了最关键一盏灯的诗仙,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快步没入长安的夜色。她的步伐不再沉重,反而带着一种轻盈的、近乎明悟的急切。
她要立刻回去,修改模型。
她找到了,那最纯净、最强大的“基座能量”。
它不在别处。
就在这长安的灯火里,在这诗仙的醉语中,在这万千不肯被“天狗”所蚀的——
“心之星辰”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