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cury Avocado
当首块钛合金骨架于水星北纬四十度之平原树立时，陈砚之隔热靴底正滋滋吸纳自地表传来之热浪。监测屏上数字狂跳：地表温度四百二十七摄氏度，辐射指数超出地球安全值三百倍，大气压强几近于零。风——若稀薄几近无有之太阳风亦堪称风——携细小金属砂粒，如砂纸般打磨刚架设之合金杆，发出高频尖啸。
“砚姐，第三段曲率计算存偏差。”通讯器中传来林野之声，带着空间站特有的电流嗡鸣，“鳄梨之‘果蒂’部分角度过陡，散热片展开时将与主结构冲突。”
陈砚抬手擦拭护目镜内侧雾气，实则此非雾气，乃循环系统于极端温差下凝结之水汽。其面前全息投影中，一巨大牛油果轮廓正悬浮于红色沙砾之上，果身圆润，顶端带一道微微内凹之弧线，此即其设计之“水星鳄梨”单身公寓最终形态。此刻，那象征果蒂之锥形结构正以零点三度之偏差倔强倾斜，如一颗长歪之种子。
“调校液压臂角度，以备用卡槽固定。”其对麦克风言，声音因干燥而略显沙哑，“令AI重新计算热胀冷缩系数，将白昼膨胀量再加千分之二。”
林野身处地球同步轨道之“筑巢”空间站，负责远程操控施工机器人。而陈砚为唯一驻守水星临时基地之工程师，此于联合太空署历史上为首例——无人愿于这离太阳最近之星球驻留超七十二小时，此地白昼能熔铅，黑夜能凝氮，即便最坚韧之航天材料亦以肉眼可见之速老化。
然陈砚主动申请驻场监工。其理由书于呈交署长之报告：“鳄梨形结构之热力学稳定性需实地验证，任何传输延迟皆或致不可逆误差。”
真正缘由藏于其随身携带之旧相册。相册密封于特制防辐射容器，此刻正置于临时基地休眠舱下。第三页有泛黄照片：岭南老宅后院，母亲蹲于一棵半枯鳄梨树下，手捧刚摘之青果，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于其脸，如撒碎金。那是陈砚十二岁那年，母亲离去前之最后一夏。
“筑巢”空间站送来新一批建材，乃包裹于隔热层中之相变储能板。此板材能于白昼吸收并储存太阳能，至夜间释放热量，维持公寓内部恒温。陈砚身着笨重外骨骼机甲，指挥机器人将板材吊装至鳄梨公寓之“果皮”层——此乃一层由纳米碳纤维编织之网状结构，中间填充能随温度变化自动伸缩之气凝胶，看似半透明蜂窝。
“果皮”之曲率乃整个设计之精髓。陈砚耗时三年算出此完美弧度：既使白昼阳光以最小接触面积掠过表面，减少热量吸收；又能于黑夜将内部散发之红外辐射反射回舱体，形成天然保温层。更关键者，此弧度与母亲老宅后院鳄梨树之果实轮廓几近一致，乃其凭记忆一点点校准之参数。
施工至第四十七日，“果身”主体结构已然成型。远观之，此建筑似一颗遗落于红色荒漠之巨型果实，半埋于沙砾，露出圆润上半部分，表面覆能随光照变色之温控薄膜——白昼呈银白色，反射百分之九十阳光；黄昏时渐变为深绿色，如一颗将熟之鳄梨。
陈砚首次踏入公寓内部，循环系统警报响起。非因故障，乃其呼吸频率骤增，致面罩内氧气浓度瞬间下降。
内部空间比设计图更震撼。直径十二米之圆形起居区，墙壁为半透明气凝胶夹层，可览水星地貌——起伏之玄武岩平原，远处矗立被太阳风侵蚀成尖塔状之岩石，天空呈暗橙色，太阳较于地球所见大三倍，边缘带燃烧之日珥，如一枚融化之金币。
“地面”呈缓坡状，自入口处渐升，形成自然功能分区：最低处为厨房与卫浴，中间为休息区，最高处靠近“果蒂”位置，是嵌于墙中之悬浮床。所有家具皆以水星本地金属矿3d打印而成，表面处理成鳄梨果肉之淡绿色，触感温润，带细微颗粒感，似刚剥之果皮内侧。
最精妙处为“果核”——位于中心之圆柱结构，实则乃水循环与空气净化系统之核心。其外壳透明，可见内部蓝色液体于管道循环，如一颗跳动之心脏。陈砚设计一小观察窗，自悬浮床恰可观此“果核”，夜里会发柔和蓝光，似母亲昔日置于床头之夜灯。
林野于通讯中惊叹：“砚姐，此非单身公寓，实乃艺术品。联合署评估报告已出，称此为目前最适水星长期驻留之人居结构，拟全球直播竣工仪式。”
陈砚正调试温控系统，闻言动作稍顿：“无需直播，我非为做示范。”
“然此乃突破性技术！”林野声音带年轻人之兴奋，“知否？已有上千人申请成为首位住户，皆为欲体验极端环境独居之科学家与艺术家。”
陈砚未回应。其行至悬浮床边坐下，按下墙壁按钮。半透明墙壁忽切换为模拟地球环境模式：窗外红色荒漠消失，代之乃一片茂密鳄梨树林，阳光透过叶隙洒落，空气中仿若可闻潮湿泥土味。此乃其偷偷植入之程序，用之乃母亲老宅后院扫描数据，是其花三月自谷歌地球历史存档中扒出。
直播竣工仪式之日，水星恰逢长达一百七十六日之白昼。陈砚身着轻便舱内工作服，立于公寓入口，望向镜头。地球直播间弹幕如潮水涌过屏幕：“似一颗落于火星之牛油果！”“此设计太浪漫！”“居于此会孤独至死吧”。
主持人问她：“陈工程师，此建筑设计灵感源自何处？”
陈砚望向窗外，太阳正悬于天空中央，万物皆被烤至发白。其忆起十二岁那年夏天，母亲将一颗青鳄梨塞于其手，言：“待其变黄，便熟了。熟果之心，是甜的。”后母亲离去，再未归来，那棵树结之果逐年减少，终至枯死。
“源自一颗未熟之果。”其轻声道，“我欲知，于最极端之地，它能否好好成长。”
仪式结束后，陈砚收到一封自地球发来之邮件，乃妹妹陈书所发。附件为一段视频：老宅后院重新翻修，妹妹于原位种一棵新鳄梨树苗，尚不及她高，叶子却碧绿。
“姐，物业称此处要拆迁，我将树移至新家阳台。”妹妹对着镜头笑，眼角有与母亲相似之细纹，“医生说爸爸记忆又退化些许，但他记得你爱吃鳄梨酱，昨日还问我你何时归家。”
陈砚靠于悬浮床上，看着视频中那棵纤弱树苗，手指无意识摩挲墙壁之颗粒感。此地昼夜交替为一百七十六个地球日，即她将在这鳄梨公寓度过一个漫长白昼，再迎一个同样漫长之黑夜。
第一百日，白昼正盛。陈砚例行检查时，发现西侧一块温控薄膜出现裂痕。非施工问题，乃被一颗高速掠过之微陨石击中。虽应急系统已自动封闭受损区域，但热量正以每分钟零点五度之速渗透。
她穿上机甲外出维修时，太阳处于最高点。地表温度飙升至四百三十度，机甲隔热层发出滋滋声响，显示屏上警告灯连成一片。修复裂缝需手动操作，她得摘下厚重手套，以特制粘合剂将备用薄膜贴于破损处。
暴露于外之指尖立刻传来灼痛，即便有应急隔热涂层保护，亦如伸进滚烫沙堆。然其动作沉稳，如当年母亲教她给鳄梨削皮时，指尖沿果皮弧度轻轻滑动，精准且耐心。
回到公寓，她发现“果核”循环系统效率下降百分之十二。乃适材高温渗透所致，虽问题不大，但需手动重启核心模块。陈砚打开“果核”检修门，内部蓝光映于其脸，似母亲看她时温柔眼神。
恰此时，通讯器响。乃妹妹发来紧急消息，父亲突发脑溢血，正在抢救。
陈砚手指悬于重启按钮，未动。通讯延迟八分二十秒，其此刻所言，地球那边需等近十分钟方可收到。她看着“果核”里循环之蓝色液体，忽忆起幼时父亲常言，母亲离去前将最后一颗成熟鳄梨埋于树下，称等陈砚长大，树便会结果。可那棵树后来再未结果，直至枯死。
她按下重启键。“果核”发出轻微嗡鸣，液体循环速度渐快，蓝光变得明亮而稳定。
是夜——若水星白昼亦能称夜——陈砚坐于悬浮床边，调暗墙壁透明度。外面太阳依旧炽烈，但室内已恢复舒适至二十二度。她自防辐射容器取出那本相册，翻至母亲照片，用指尖轻触泛黄影像。
父亲抢救成功，但妹妹言，其醒来后认不出人，只是反复念叨“鳄梨熟了”。
“妈，你看。”陈砚对着照片轻声道，“我将果子种于水星，它未被晒坏，亦未被冻坏。”
她不知母亲当年为何离去，恰似不知自己为何非要于水星建一座鳄梨形状之公寓。或许有些执念本无需答案，如那颗埋于树下之种子，即便永难长出果树，亦要于土壤留下自己之形状。
第一百七十六日，黄昏降临。
水星之黄昏漫长而壮丽。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自橙红至深紫之渐变色，远处岩石尖塔投下长长影子，如一个个沉默守望者。鳄梨公寓之温控薄膜同步变为深绿色，表面温度传感器似果实表皮绒毛，闪烁微弱绿光。
陈砚立于起居区，看着墙壁外暮色渐浓。循环系统发出规律嗡鸣，“果核”蓝光于渐暗室内格外清晰。她收到林野消息：“联合署批准你之长期驻留申请，称此公寓即为最佳水星观测站。”
她未回复，只行至厨房，打开那3d打印之鳄梨形碗。内放其用空间站送来原料做之鳄梨酱，乃按母亲留下食谱调制——青柠汁、海盐、黑胡椒，还有少许蜂蜜，味道与记忆中几近相同。
窗外，太阳终于完全落下，黑夜开始笼罩水星。地表温度将在接下来几小时骤降至零下一百八十度，但公寓内部依旧温暖如春。墙壁上温控薄膜变为暗绿色，如一颗于寒夜静静呼吸之果实。
陈砚舀一勺鳄梨酱入口，酸涩中带微甜，是记忆里之味。她知，此建筑终会如万物般，被水星极端环境慢慢侵蚀、风化，或许数百年后，会变为地表岩层一部分，如一颗被时光掩埋之化石。
但至少此刻，它是鲜活的。如一颗于荒芜星球扎根之种子，以己之式抵御宇宙之冷漠，守护一人之温度与记忆。
远处星空开始显现，无大气层遮挡，银河清晰如一条发光之河。陈砚躺于悬浮床上，看着“果核”里跳动之蓝光，听着循环系统之嗡鸣，似依偎于一颗巨大果实之中。她忆起母亲最后之言：“果子熟了，就该落地了。”
或许落地非果子，而是那些被带至远方之思念，终在某地寻得可扎根之土壤。
其闭眼时，觉自己如一颗正在成熟之鳄梨，于红色大地之上，慢慢舒展开褶皱内核，准备迎接一个漫长而安稳之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