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尖锐的哨声划破文工团上空的宁静。宿舍里一阵窸窣作响，女兵们揉着惺忪睡眼，迅速起床整理内务。
何小萍几乎是哨声响起的瞬间就坐了起来。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对任何声响都保持着警觉。她利落地叠好被子，按照军队要求的“豆腐块”标准，仔细掐出棱角。
郝淑雯打着哈欠，瞥了一眼何小萍已经整理完毕的床铺，略带诧异：“哟，动作挺快啊。”
何小萍只是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当其他人还在和凌乱的床单被褥斗争时，她已经洗漱完毕，换好了练功服。那身练功服同样有些旧，膝盖和手肘处洗得泛白，但非常干净。
清晨的排练厅，巨大的镜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把杆冰凉。舞蹈队长带着大家进行基训，压腿、踢腿、开胯一套动作下来，每个人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何小萍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她的动作极其标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下腰时，她的弧度比所有人都深；旋转时，她的轴心稳得像钉在地上。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低垂，不敢与镜中的自己对望，更不敢与旁人的目光接触。
“好，休息十分钟！”队长一声令下，众人顿时松懈下来，三三两两走到墙边喝水、擦汗。
何小萍独自走到角落，拿起自己的旧搪瓷缸子，小口抿着水。她看着不远处，郝淑雯、林丁丁她们聚在一起说笑，萧穗子正拿着小本子飞快地记着什么。那片热闹与她无关。
这时，刘峰拿着扳手和油壶从排练厅侧门走了进来，像是例行检查器械。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很快便落在角落里的何小萍身上。
他走到把杆前，这里拧拧，那里紧紧，状似无意地挪到何小萍附近。
“还习惯吗？”他低声问，手里动作没停。
何小萍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抬头，看到是刘峰，眼神才缓和下来，轻轻点头：“习惯。”
刘峰看了一眼她微微颤抖的小腿肌肉，那是过度用力后的生理反应。“基训不用那么拼命，”他声音温和，“循序渐进，不然容易受伤。”
何小萍抿了抿嘴唇，没应声。她怎么能不拼命？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是她证明自己价值、不辜负他期望的唯一方式。
休息结束，开始排练新的集体舞《织女颂》。有一个高难度的托举动作，需要男演员将女演员高高举起，女演员在空中保持优美的后仰姿态。
队长安排了几个组合进行练习。轮到何小萍和她临时的男舞伴时，出了问题。那个男演员显然有些吃力，手臂力量不足，托举时手臂微微发抖。何小萍被他举到一半，就感觉到重心不稳，强烈的恐惧让她身体僵硬，根本无法做出后续动作，差点摔下来。
“停！”队长皱眉，“怎么回事？何小萍你放松点！王建国你用力稳一点！”
又试了一次，依旧失败。男演员脸上有些挂不住，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沉啊”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排练厅里格外刺耳。何小萍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死死咬住下唇，眼眶立刻就红了。周围隐隐传来几声低低的窃笑。
“报告队长！”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众人望去，是刘峰。他放下扳手，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安心的笑容：“队长，这个托举动作，发力点可能有点问题。王建国同志的方法可能不太对，我刚好知道一点技巧，要不我给大家示范一下？”
队长知道刘峰虽然主要负责后勤，但平时看得多，手上有准头，便点了点头：“行，刘峰你来试试。”
刘峰走到何小萍面前，看着她泫然欲泣、充满屈辱和恐惧的眼睛，递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小萍同志，相信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何小萍看着他沉稳的目光，心中的慌乱奇迹般地平息了些许。
刘峰蹲下身，仔细调整了一下何小萍腰部和腿部的姿势，然后对王建国说：“建国，你看，手应该托在这个位置，主要靠大腿和核心发力，不是光靠手臂硬扛。”他一边说，一边虚虚地比划着。
讲解完毕，他站到何小萍身后，沉声道：“准备好了吗？”
何小萍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下一刻，刘峰的手臂稳稳地托住她的大腿和腰侧，一股强大而可靠的力量瞬间传来。他没有丝毫的摇晃和迟疑，轻松而平稳地将她举过了头顶。
高处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何小萍按照要求，舒展身体，做出后仰的姿态。她第一次在如此高度，感受到了稳固和安全。排练厅的穹顶、巨大的镜子、下面仰头观看的战友，一切都变得渺小，唯有托举着她的这股力量，真实而温暖。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透过薄薄练功服传来的温度，那温度驱散了她的恐惧和羞耻。
“看，就是这样！”刘峰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平稳如常，“何小萍同志配合得很好，动作非常标准！关键是下面的队员要给足信心和力量！”
他在众人面前，给了她最高的肯定。
他稳稳地将她放下，动作轻柔。何小萍落地时，脸颊因为血液倒流和莫名的情绪而泛红，但这一次，不是屈辱的红，而是一种被尊重的、带着暖意的红。
队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刘峰示范得很好！大家都看清楚了吗？就按这个方法来！何小萍，你刚才在空中的姿态非常美，保持住！王建国，多跟刘峰学学技巧！”
王建国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排练继续。没有人再窃窃私语，也没有人再投来异样的目光。那个关于“沉”的嘲笑，被刘峰用一次完美而专业的托举，彻底击碎。
休息间隙，何小萍走到角落喝水，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刘峰跟了过去，递给她一小卷白色的医用胶布。
“练功的时候，贴在脚趾和容易磨破的地方，”他低声说，眼神里带着了然，“新的舞鞋磨脚。”
何小萍怔怔地接过那卷普通的胶布，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从未想过，会有人连这样细微的痛楚都为她考虑到。
她看着他转身离开去检查其他器械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卷胶布，再抬头望向那面巨大的镜子。镜中的自己，脸上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神采。
她悄悄握紧了胶布，第一次，主动地、认真地，迎上了镜中自己的目光。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