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卫国没有回家。
打发走林瀚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窗外是北京城稀疏的灯火。他点燃一支“大前门”,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却压不住心头那份异样的躁动。桌上,那份林瀚递交的报告,在台灯下泛着微光。
他原本打算随便翻翻,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挑几个刺,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现实”。但刚看了个开头,他就被吸引住了。
“全球产业转移”?这个概念很新,但并非空穴来风,他也在一些内部参考资料上看到过类似的苗头。但这小子把它系统化、理论化了,而且紧密结合了中国的沿海优势。
“有点意思。”曾卫国弹了弹烟灰,继续往下看。
“土地有偿使用”?曾卫国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可是个雷区。土地是国家的,怎么能买卖?这简直是……但当他看到林瀚紧接着强调的“所有权不变,只是使用权转让”,并且详细阐述了如何通过公开招标、协议出让等方式进行,以及如何将这笔收入用于特区基础建设时,他陷入了沉思。这确实击中了当前基建资金严重匮乏的痛点。
“管委会,一枚公章审批……”曾卫国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几乎要露出一丝笑意。他太了解计委乃至各个部委之间,一个项目跑下来要盖几百个公章的痛苦了。这个提议,大胆,却极具诱惑力。
随着阅读的深入,曾卫国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报告的后半部分,几乎是一个“问题预警和解决方案大全”。外汇管制、腐败风险、环境压力、技术依赖……这个林瀚,仿佛不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而是一个在改革浪潮中搏击了多年的老水手,对前方的暗礁和漩涡了如指掌。
尤其是看到“特区廉政公署”和“环境保护前置评估”时,曾卫国拿着烟的手停顿了许久。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有想法”了,这是一种深谋远虑,一种超越了年龄和阅历的战略洞察力。这个年轻人,他不仅看到了机会,更看到了机会背后伴随的巨大风险,并且提前准备好了盾牌和栏杆。
“天才……还是祸根?”曾卫国掐灭烟头,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厚重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这份报告的价值毋庸置疑。它提供了一个极其宝贵、近乎完整的特区建设思路。如果成功,或许真能闯出一条新路。但其观点之大胆,措辞之直接,也必然会在计委内部,甚至更高层面,引起轩然大波。那些持重的、保守的同志,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斥为“离经叛道”、“资本主义复辟”。
保他,还是不保他?
保他,意味着自己也要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一旦出事,很可能被牵连。不保他,让这份报告石沉大海?曾卫国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站岗的卫兵挺拔的身影。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充满锐气,想着要改变世界。难道现在身居高位,反而失去了当年的勇气吗?
更重要的是,他从这份报告中,看到了国家迫切需要的一种新思维,一种打破僵局的可能性。张景春副主任……他或许能看懂这份报告的价值。
曾卫国回到桌前,拿起红色电话,又放下。他重新坐下,铺开一张信笺,拿起了毛笔。他需要写一份情况说明,一份既能准确传达报告价值,又不会显得过于急切,既能保护林瀚,又能将决策压力适当上移的、措辞极其谨慎的推荐信。
如何下笔,每一个字,都需要斟酌。这一夜,对曾卫国司长而言,注定漫长。
最终冲垮堤坝。”
会议室内,提问变得越来越尖锐,涉及法制、意识形态、社会稳定等各个方面。林瀚始终沉着应对,他避开过于超前的概念,紧紧抓住“发展生产力”、“改善人民生活”、“增强国家实力”这些根本点,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和逻辑,一一化解。
他没有试图说服所有人,但他清晰的思想、严谨的逻辑和对细节的把握,让一些原本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处长们,眼中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曾卫国全程大多时间在沉默地观察,偶尔在林瀚遇到特别刁钻的问题时,会不动声色地插一句话,将话题引向更务实的方向,或者帮林瀚化解过于咄咄逼人的气势。
会议结束时,曾卫国没有做总结陈词,只是淡淡地说:“好了,今天的讨论很有意义。大家都回去再好好想想。散会。”
林瀚知道,这第一关,他算是勉强过去了。但他更清楚,真正的风暴,可能才刚刚开始酝酿。他收拾好笔记本,默默地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不是学术辩论,这是没有硝烟的政治较量,而他,已经踏入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