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几何?”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散发着森然寒意。时清屿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怒意、屈辱、还有一丝被看穿底牌的狼狈交织在一起。他死死盯着露柚凝,仿佛想用目光将她碾碎。
良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
露柚凝迎着他杀人般的目光,神色未有丝毫动摇。她很清楚,此刻退让一步,日后便是万丈深渊。她必须为自己争取到绝对有利的条件。
“第一,”她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不带任何情绪起伏,“治疗期间,尘雨轩所需的一切药材、器物,无论珍稀寻常,王府需无条件、及时、足量供应。采买、运送,皆需我指定之人经手,不得假手他人,更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误、克扣或探查用途。”
她要绝对的物资保障和操作隐私,杜绝任何人,尤其是柳如烟之流从中作梗的可能。
时清屿眉头紧锁。这条件极为苛刻,几乎是将王府库房对她敞开,且不受监管。但他想到那些束手无策的御医和自身无休止的痛苦,深吸一口气,压下不悦:“……可。”
“第二,”露柚凝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治疗过程,需完全由我做主。如何诊断,用何疗法,施针用药的时机、剂量、手法,乃至王爷需如何配合,皆由我一人决断。任何人——包括王爷您本人——不得质疑,不得干涉,更不得擅自更改方案。”
她强调了“完全由我做主”和“任何人”,这是最关键的一条,关乎治疗的成败,也关乎她的安危。她绝不能允许外行指手画脚,尤其是时清屿这样偏执易怒的病人。
“露柚凝!”时清屿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额角青筋跳动,“你不要得寸进尺!”将他的身体完全交到一个他并不信任、甚至厌恶的女人手中,听凭她摆布?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王爷可以选择不治。”露柚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若无法满足此条,一切免谈。妾身担不起治疗不力、甚至‘蓄意谋害’的罪名。”
她直接将最坏的后果点明,堵死了时清屿的退路。他若想治,就必须交出绝对的信任和控制权,尽管这信任薄如蝉翼。
时清屿胸口剧烈起伏,死死攥着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他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女人,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憎恨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更憎恨自己不得不向她低头。
“……好。”这个字仿佛有千斤重,带着血腥味从他喉间挤出,“本王……依你。”
露柚凝心中微松,但面上依旧冷然。她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她最根本的目的。
“第三,”她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无论治疗结果如何,成功与否,待王爷双腿康复,或我判定治疗已竭尽所能、无法更进一步之时,王爷需向陛下请旨,允我与王爷——和离。”
“和离”二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书房内。
时清屿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化为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狠狠刺伤的屈辱!
她竟然……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甚至将此作为治疗的报酬!在她眼里,他靖王妃的身份,他这个人,就如此不堪,如此令她厌恶吗?!
“你休想!”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强烈的占有欲和被否定感瞬间淹没了理智,哪怕他同样厌恶这场婚姻,也绝不容许由她来提出终结!
露柚凝对他的暴怒毫不意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怜悯:“王爷,何必自欺欺人?这场婚事于你于我,皆是桎梏。您心有所属,我亦无意纠缠。若能以医术换自由,于您,祛除痼疾,重获新生;于我,脱离樊笼,各得其所。一场公平交易,岂不胜过在这深宅大院中互相折磨,至死方休?”
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这桩婚姻腐烂的内核,将那些虚伪的遮羞布撕得粉碎。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和折磨。
时清屿被她的话噎得哑口无言,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剩下一种冰凉的、空荡荡的窒息感。她说得没错,这场婚姻本就是错误。他厌恶她,她也想离开。可是……可是由她如此冷静地、作为条件提出来,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骄傲的心脏。
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虚伪,一丝以退为进的算计,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坦然的、冰冷的去意。
良久,久到烛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时清屿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回轮椅背。腿上传来的、无休止的钝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尊严与自由,在能够重新站起来的希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闭上眼,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与冰冷:
“……好。本王……答应你。”
六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露柚凝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她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口说无凭。”她冷静地补充,“请王爷立字为据,签字画押。一式两份,各自保管。”
时清屿猛地睁开眼,眼中是难以置信的荒谬和愤怒。她竟还不信他?!还要字据?!
“露柚凝!你——”他气得浑身发抖。
“王爷,”露柚凝打断他,眼神锐利,“事关重大,妾身不过求一个保障。毕竟,空口承诺,最易反悔。还是白纸黑字,来得稳妥。”她绝不能给他任何事后反悔的机会。
时清屿看着她那副公事公办、毫不信任的模样,一股极致的悲凉和讽刺涌上心头。他竟沦落到要与自己的王妃,立下如此冰冷的契约!
他猛地抓过书案上的纸笔,因愤怒而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笔。他咬着牙,按照方才约定的三条,飞快地写下一份简短的协议,然后在末尾狠狠签上自己的名字,摁下指印。动作粗暴,仿佛在宣泄着无尽的屈辱。
他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狠狠拍在桌上:“拿去!”
露柚凝走上前,仔细检查了一遍内容,确认无误后,小心地吹干墨迹,将其折好,收入袖中。
“明日辰时,请王爷移步尘雨轩,进行初次详细诊察。”她语气恢复了公事化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
说完,她微微屈膝,不再多看那个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的男人一眼,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门被轻轻合上。
时清屿独自坐在轮椅上,望着桌上那张空白的、仿佛在嘲笑他的宣纸,猛地一挥袖,将桌上所有的东西扫落在地!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一场纯粹基于利益交换的治疗,就在这充满了屈辱、愤怒与冰冷计算的对峙中,艰难地达成了。
没有喜悦,没有期待,只有各怀心思的权衡与对未来的不确定。通往自由或是站起来的路上,布满了猜忌的荆棘。
但无论如何,棋局,已经按照露柚凝设定的方向,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