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比前几日更浓了些,如同乳白色的轻纱,将整个靠山村温柔地包裹起来。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影都变得朦胧而柔和,唯有屋檐下悬挂的、边缘已经开始融化的冰凌,滴滴答答地敲击着青石板,发出清脆而执着的声响,宣告着春的势力正在一寸寸侵蚀冬的版图。
杨熙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只有在初春化冻时节才能闻到的气息——那是泥土从僵硬中苏醒过来,混合着腐烂草叶和潮湿水汽的味道,清冷,却蕴含着勃勃生机。他紧了紧腰间用草绳束住的旧袄,目光落在墙角那几件重要的农具上。
犁铧是杨老根的宝贝,虽然木制的犁架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甚至有几处深深的裂纹用麻绳紧紧捆扎着,但那三角形的铁制犁铧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不见半点锈迹,在朦胧的晨光中泛着一种沉黯而锐利的光泽。这是这个家里最值钱、也最重要的生产工具之一。
杨大山已经将犁铧扛在了肩上,他那条伤腿在承重时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咬咬牙,稳住了身形。杨老根则检查着套犁的绳索和轭具,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熟练地捋过每一寸皮绳,确保没有磨损过度的地方。
“今天,得把西头那块地彻底犁一遍。”杨老根的声音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惊蛰雷动,万物复苏,地气通了,种子下去才能扎根。再晚,墒情就跑光了。”
杨熙点点头,扛起一把沉重的铁齿耙跟在后面。这把耙的木柄比他手腕还粗,上面的铁齿冰冷沉重,压在他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胛骨上,带来清晰的痛感。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稳健。
脚下的路变得异常泥泞。冻土融化后的水分尚未完全蒸发或被深层土壤吸收,使得路面成了混杂着冰碴和烂泥的沼泽。每一步踩下,都会发出“噗呲”的声响,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脚踝,粘稠而拔脚困难。草鞋早已湿透,冰冷的寒意如同细针,透过皮肤直刺骨髓。
田地里,景象更为直观。前几日翻垦过的土壤,此刻显得湿漉漉、黑油油的。而未翻动的地方,依旧板结坚硬,表面覆盖着去岁留下的、已经腐烂发黑的庄稼残茬和顽强越冬的杂草。
杨老根亲自套好了犁,将那副沉重的轭具架在了借的那头老黄牛的肩上。老黄牛似乎也感知到了季节的使命,打了个响鼻,喷出两股白汽,温顺地站在那里。杨大山站在犁后,双手紧紧握住犁柄,他深吸一口气,对老黄牛发出了低沉的吆喝声。
“嘿——走!”
老黄牛开始发力,肌肉在皮下滚动,沉重的犁铧猛地扎入尚且坚硬的冻土之中,发出“咯吱吱”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泥土被锋利的犁铧从深处强行翻开,形成一道深褐色的、带着湿气的波浪。被切断的草根发出细微的脆响,一些冬眠中被惊醒的虫蛹和蚯蚓,惊慌失措地暴露在突如其来的光线下。
杨大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尤其是那条好腿,死死地蹬住地面,利用身体的重量和腰腹的力量,努力控制着犁铧前进的方向和深度。他的额头很快渗出了汗珠,顺着古铜色的、布满沟壑的脸颊滑落,滴入新翻开的泥土中。那条伤腿在泥泞中艰难地跟随,每一次挪动都显得异常吃力。
杨熙跟在后头,用铁齿耙将犁开的大块土坷垃敲碎、耙平。这活儿同样不轻松。冻土融化后形成的土块格外坚硬,他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高高举起沉重的耙,再借助下落的势头狠狠砸下。“砰!砰!”的闷响不绝于耳,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酸软。细碎湿润的土屑溅到他的脸上、脖子里,冰凉一片。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初春的风依旧寒冷,吹在汗湿的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停下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袖口上立刻沾满了泥水和汗水的混合物。他看着前方父亲微微佝偻、却异常坚定地扶犁前行的背影,看着爷爷在一旁不时出声指点,或者弯腰捡起地里较大的石块扔到田埂上,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有劳动的艰辛,有对父辈坚韧的敬佩,也有一种与土地紧密相连的、原始的归属感。
“熙哥儿,歇口气。”杨老根注意到孙子有些气喘,开口道。
三人走到田埂边坐下。杨熙感觉自己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拿起带来的、装有冷开水的竹筒,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水很凉,划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爽。
杨老根掏出旱烟袋,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那烟草干燥的气息。他望着眼前这片正在被一寸寸唤醒的土地,缓缓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地啊,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你把它当命根子伺候,它才会给你一口饭吃。”
他的目光扫过杨熙和杨大山:“咱们家底子薄,经不起折腾。今年这两亩地,就是咱们的命。犁要深,耙要细,肥要足,种要精。每一步,都偷不得懒。”
杨熙重重地点头,将祖父的话记在心里。他抓起一把刚刚耙碎的、湿润而细腻的土壤,在掌心捻开。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他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等待破土而出的生命力量。
短暂的休息后,劳作继续。吆牛声、犁铧破土声、耙碎土块的砰砰声,交织在这片被雾气笼罩的田野上。汗水滴入泥土,力气融入土地。那坚硬的冻土,在他们执着的劳作下,终于不甘不愿地、一寸寸地变得松软、驯服。
直到日头升高,驱散了大部分的雾气,将温暖的阳光洒在这片新翻的土地上,反射出湿润的光泽,他们才收拾农具,准备回家。
回去的路上,杨熙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但他回头望去,看着那片已经被犁开大半、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田地,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这是他用汗水参与开拓的领域,是这个家庭未来希望的根基。纵然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他们已经用最原始、也最真诚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犁下了第一道深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