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步入肉灵芝园。
几名老杂役倚栏打盹,闻声懒懒抬眼。
“小子,你这脸……”赵老蔫浑浊目光扫过,晨光下那青紫肿块甚是显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陈默低头,避开那视线,瓮声应道:“无妨,赵大爷。昨夜起夜,天黑路滑,不慎跌了。”
赵老蔫“嘿”一声,枯柴般手掌拍陈默肩头,力道不重,却意味深长。
他凑近,老眼紧盯陈默,压低嗓音:“此园之中,独不缺眼红者。你近来得刘管事看重,独管新苗圃,乃肥差。有人不忿,给你使绊子,寻常事。”
陈默身子微僵,未语。
赵老蔫续道:“记牢,我等杂役,便是泥。泥,便要有泥样。人踩你一脚,你陷一寸便好,莫学那石头,非要硬碰。赢了,人换更硬靴;输了,你自个儿碎了,无人收尸。”
话语露骨,却实在。
陈默抬首,迎上赵老蔫看透世情目光,郑重颔首:“明白。多谢赵大爷提点。”
“明白便好。”赵老蔫收手,踱回原处。
陈默心中却泛起一丝难言滋味。
在这草芥人命之园,人人自危,赵老蔫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他说这贴心话的。
这份人情,不轻。
他走到负责苗圃前,深吸一口甜腻空气,便即劳作。
整个上午,他只沉浸在这枯燥劳乏之中。
至于翠儿那张廉价胭脂脸,旁人鄙夷嘲弄目光,皆如上辈子事,抛诸脑后。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贡献点。
六百,仍不够!
须攒得心安数目!
光阴似水,一日日滑过。
陈默日子重归单调。
身上那股汗、土、肥混合气味,日渐浓烈。
旁人见他,皆如避瘟神,远远掩鼻绕道。
那小胖子,还有其同伴,亦寻过几次麻烦。
不敢动手,只远远立着,言语刻薄:
“哟,‘猪头哥’来了!脸好了?怎地看着,脑袋依旧不灵光?”
“人家乃刘管事红人,瞧瞧这身味儿,得了何真传?”
“听说是被破鞋踹了,心里不快,拿自个儿跟粪坑过不去?”
诸如此类嘲语,陈默听过不下数十。
他始终一言不发,不辩不怒,连眼皮也懒抬。只管做事,仿佛耳边只嗡嗡作响几只苍蝇。
他便如茅厕那块又臭又硬石头,任凭风吹雨打,依旧如故。
渐渐地,小胖子之流自觉无趣,骂了半天,对方连个屁也无,反倒显出自个像街边泼妇,便也懒得再招惹。
唯独翠儿,似与他杠上了。
她攀上那位王师兄,境遇确是天壤之别。
已换上细棉裙衫,脸上劣粉换作香粉,唇上胭脂亦愈发鲜亮。
她似唯恐旁人不知其得意,更恐陈默忘了她。
隔三差五,她便挽着王师兄臂膀,以巡视之姿,踱来回春园中。
每至陈默所司那片苗圃,她定会停步。
“王哥,你闻闻,好生腥臭!”她掩鼻蹙眉,满面嫌恶,“真不知是何等样人,竟能在此处安身,莫非天生贱骨头不成?”
那王师兄当即一阵大笑,将她揽得更紧,傲然道:“宝贝儿,此言差矣。人分九等,我等乃天上云,彼辈是地下泥。泥,自当在泥坑里打滚,岂非天经地义?”
翠儿便发出一串娇笑,身子软倒其怀中。
随即,她以那双描画过的眸子,居高临下轻蔑一瞥。
那瞥视,直直投向正埋首于苗圃的陈默,脸上快慰之色,毫不遮掩。
而陈默,自始至终,恍若未闻,恍若未见。
他头也不抬,手中活计亦未有片刻停顿。
该浇水便浇水,该施肥便施肥。
那柄盛满腥臭秽物的竹勺在他手中稳如泰山,竟未因外界滋扰而溅出半滴。
他这般全然无视,远比怒喝怨瞪,更令翠儿恼火。
她一番精心作态,本欲刺其心伤其神,却如重拳击于败絮,不见半分回应。
那份得意登时大减,心头反倒无端生出一股邪火。
日月如梭,寒来暑往。
光阴便在这等诡谲之中悄然流逝。
他愈发沉默,愈发隐忍,整个人如一块千锤百炼的精铁,杂质尽去,唯余冷硬。
他每日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开销用度,已克扣至常人难思之境地。
每日仅领一枚血色馒头,和着清水下肚。所挣来的贡献点,无一耗费,尽数存留。
腰间那块杂役牌中,数目无声增长。
六百一十……
六百二十……
六百五十……
终有一日薄暮,他做完最后一趟活计,将身份牌在园口记账石上轻轻一触。
牌中数字一跳,定格于“七百零三”之上。
陈默凝视此数,黝黑面庞上神情不动,唯那双素来无波的眸子骤然闪过一道精光。
时机,已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