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为被贬到这荒凉北疆支教是人生的寒冬,
却没想到破旧教室里孩子们眼睛亮如星辰;
我们一同用废旧光纤和玻璃瓶制作“星空投影”,
竟意外引来城里科技展览馆的关注;
当城市与乡村的萤火通过光纤相连的那夜,
我才发觉凛冬已悄然化为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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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碾过最后一段能被称为“路”的土石,猛地一颠,把我的后脑勺结结实实砸在窗玻璃上。疼痛让我瞬间清醒,或者说,是眼前铺展开的景象强行刺穿了我自离开省城就一路昏沉的麻木。
灰。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基调,一种被反复淘洗、碾碎又冻硬了的灰。远处的山峦秃着,嶙峋的石头像是大地冻僵的骨头,强硬地硌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风卷着砂砾和不知名的枯草碎屑,呜咽着掠过旷野,抽打在卡车的铁皮车厢上,发出单调又顽固的噼啪声。视线所及,几乎看不到一丝绿意,只有几丛耐寒的、叫不出名字的荆棘,蜷缩在背风的土坎下,颜色枯槁,仿佛已被冬天吸干了最后一点魂灵。
轮胎陷进一个特别深的泥洼,发动机徒劳地嘶吼几声,终于彻底熄火。司机,一个脸庞被风吹得皲裂的黑瘦汉子,骂了句极难听的方言,跳下车去查看。
我裹紧了身上那件在省城还算体面的羽绒服,寒意却像无数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扎透衣料,直刺进来。手机屏幕左上角,“无服务”三个字冰冷而固执。一种被连根拔起、然后随手丢弃在这片荒凉尽头的恐慌,细细密密地啮咬着心脏。这就是了,李哲。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你冲动顶撞系主任的代价,是你自以为是的“理想”落地后的真实模样——北疆,石圪塔村小学。人生的寒冬,不过如此。
卡车最终被推搡着吼叫着爬出了泥洼,又挣扎了半小时,终于在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前停住。几孔窑洞嵌在后面的黄土崖壁上,沉默如墓。唯一能显示这是个学校的存在,是歪歪扭扭插在土墙边的一块木牌,上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石圪塔村小学”。
校长姓赵,约莫五十岁,实际看上去却老相得多。他搓着一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脸上是那种混合着歉疚、局促和一点点卑微的热情,将我迎进一间办公室兼宿舍的屋子。墙皮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一只铁炉子冰冷地蹲在屋中央,烟囱锈迹斑斑。唯一的窗户糊着厚厚的塑料布,被风吹得鼓胀又吸瘪,发出噗噗的声响。
“李老师,委屈你了,咱这地方……条件差,差得很……”赵校长一遍遍说着,试图把炉火捅得更旺些,却只扬起一阵灰。
第一堂课,混乱得超乎想象。十几个孩子年龄悬殊,从六七岁到十三四岁挤在同一间教室里。窗户漏风,呜呜的声音像是鬼怪的低语,配合着孩子们抑制不住的咳嗽声、吸鼻涕声,还有板凳腿摩擦凹凸不平地面的刺耳声响。我站在一块裂了大口子的木黑板前,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一个完全不搭调的舞台上,念着无人喝彩的独白。
粉尘在从窗户塑料布破洞透进来的微弱光柱里疯狂舞蹈。我试图讲课,讲城市,讲霓虹,讲电脑和互联网构成的精彩外部世界。底下的眼睛大多是茫然的,甚至带着点畏缩的呆滞。他们的脸庞被北地的风和紫外线染出两团深红,手指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沉进这屋子地底冻硬了的泥土里。
直到那次,我讲到星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会突然偏离课本,说起猎户座的三颗腰带星,说起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牛奶路,说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躺在谷草堆上看到的、清澈得近乎恐怖的璀璨夜空。
教室里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然后,我看见了。
那一双双原本或茫然或呆滞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不是夸张的修辞,是真的,猛地亮了起来。像是一下子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点燃,微弱,却执拗地穿透这灰暗的教室、灰暗的天气、灰暗的现实。那光芒里,有纯粹的好奇,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还有一种……星辰般的遥远与神秘。
我愣住了。喉头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在这片被文明世界几乎遗忘的苦寒之地,在这群看似被冻僵了的孩子眼底,我竟看到了比省城霓虹更生动、比任何我已知知识都更撼人的东西——一种未被磨损的、对浩瀚与未知的本真向往。
下课铃(其实是一块破铁片被敲响的声音)把我惊醒。一个胆子稍大点的男孩,叫石娃,蹭到讲台边,眼睛还闪着光:“李老师,天上的星星……真的像钻石一样吗?俺爷说城里灯太亮,都把星星吓跑了,是真的不?”
我看着他,看着周围悄悄围拢过来的几个小脑袋,那些亮晶晶的眼睛全都望着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或许没那么坚硬无比。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就在那一片星辰般的目光注视下,毫无预兆地窜了出来。
“我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我们自己做一个星空,就在这教室里,怎么样?”
孩子们愣住了,面面相觑。
“做……怎么做?”
我目光扫过教室角落堆放的废弃物品——那是上次县里信号改造淘汰下来的一小截光纤线,像一捆彩色毒蛇般蜷缩着;还有窗台上晾着的几个空的玻璃罐头瓶,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光。
“用它们。”我指着那堆“垃圾”。
计划起初显得异想天开,甚至可笑。孩子们却立刻沸腾了,那种热情瞬间驱散了教室里的寒冷和沉闷。他们争先恐后地去抢那截废旧光纤,小手笨拙又急切地想要剥离它坚硬的外皮。玻璃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晾在窗台上。
接下来的日子,我这间冰冷的宿舍兼办公室成了秘密工坊。放学后,炉火烧得旺了些(孩子们从家里偷偷带来的干牛粪和柴火),映着一张张红扑扑的、极度专注的小脸。我们没有精密仪器,只有我的钥匙串上的微型小刀,钳子,胶水,还有从附近小卖部淘来的最便宜的电线和电池。
失败是常态。光纤剥离时轻易断裂,玻璃瓶钻孔时崩出口子,电路连接错误,小灯泡一闪即灭。我的手上添了好几道细小的划伤,孩子们更是弄得满手胶污,鼻尖上常蹭着灰。
但没人抱怨。没人放弃。
石娃是最执拗的一个,一次次的断裂后,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一种超乎年龄的耐心去对付那脆弱的光纤。那个最安静、眼睛最大的女孩叫丫丫,总是默默地递工具,把摔碎了的玻璃瓶碎片小心扫干净。
过程中,话匣子反而慢慢打开了。他们告诉我山那边有一片特别好看的野花,夏天才开;告诉我怎么认野兔的脚印;告诉我谁家的母羊刚生了小羊羔,像雪团子一样。我也告诉他们省城的高楼,地铁,还有能装下整个宇宙星空的天文馆。
我们一边笨拙地试图囚禁星光,一边交换着彼此世界里零碎的光亮。破旧的教室里,呵出的白气与细小的尘埃混合,飘浮在我们中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甜的、胶水和木头屑的味道,还有一种日益生长的、无声的期待。
第一个光点,在某个毫无征兆的傍晚,骤然亮起。
是在一个废弃的墨水瓶里,一小段终于被成功剥离的光纤纤芯,连接上一颗从旧手电筒里拆下的最小号的LEd灯泡。当我颤抖着手指接通电池的瞬间——
一点极微弱的、蓝色的光,倏地从那光纤的断口迸发出来,投射在糊墙的旧报纸上。
微小,模糊,甚至颤巍巍的。
“亮了!”
不知是谁先发出的那一声压抑着的、几乎要冲破屋顶的惊呼。
所有的脑袋瞬间挤了过来,十几双眼睛,再一次被点亮,比那点微弱的蓝光要亮得多。他们屏息看着那点在旧报纸上摇曳的光斑,仿佛看着宇宙诞生后的第一缕光。
丫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去触碰那一点冰凉而虚幻的蓝色光斑。她的指尖穿过那道光,落在报纸上一篇早已过时的新闻标题上。
她抬起头看我,眼睛像盛满了整个夏夜的星河,声音轻得像梦呓:
“李老师……春天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就是这样的吗?”
那一刻,我鼻腔猛地一酸。
我们成功了——不,不是成功,是启程了。用一堆废品和笨拙的双手,我们真的在这片严寒之地,为自己凿开了第一道通往星辰的微光缝隙。
更多的“星星”被制作出来。不同颜色的灯泡,不同角度的玻璃瓶,让投影在墙壁和屋顶的光斑呈现出异乎寻常的效果。我们拉上所有能遮光的东西,破麻袋,旧床单,当所有的“星星”在同一刻点亮时,简陋的教室真的被一片微弱、模糊却无比真实的星空笼罩了。
孩子们仰着头,脏兮兮的小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迷醉。他们小声地、争抢着指认:“那是俺!”“那是牛郎星!”“那边是勺子星!”(他们管北斗星叫勺子星)。光影在他们明亮的瞳孔里跳跃、流淌。
我站在门口,望着这片由废品和梦想构建的星空,望着星空下那些仰起的、不再模糊渺小、而是无比清晰生动的脸庞。胸腔里那股盘踞已久的寒意,竟不知何时,悄然融化了一角。
我们自得其乐,完全没想到这片“星空”会被人看见。
直到那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再次碾过那条颠簸的土路,停在小学门口。车上下来几个穿着冲锋衣、挂着专业相机的人。为首的是个干练的中年女人,她自我介绍是省科技展览馆的策划部主任,姓周。他们说,是县里宣传部的一个人,偶然听来这边下乡的干部提起,说石圪塔村小学有个省城来的老师,带着娃们用破烂搞了些“稀奇玩意儿”,照片拍回去看着还挺像回事,就当趣闻报了上去。没想到,引起了她的兴趣。
周主任她们看到我们那片简陋的“星空”时,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程式化的好奇,迅速转变为一种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激动。她们拿着相机,对着那些玻璃瓶、光纤、电池组,还有墙上摇曳的光斑,拍个不停。
“太有创意了!太震撼了!”周主任连连说,“在这样的条件下……这简直是对‘资源’和‘教育’最好的诠释!”
她拉着我,眼睛发亮地谈起了正在策划的一个大型公益科普巡展“萤火计划”,主旨就是连接城乡,共享科学之美。她说,我们这片“星空”,正是他们寻找的、最鲜活、最有生命力的展品。她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不仅要把我们的作品带去省城展览,更要在展览开幕当晚,通过实时光纤传输,将省科技馆灯光秀的星光,与我们石圪塔村小学的这片“星空”,同时点亮,遥相呼应。
消息像颗炸雷,瞬间传遍了小小的石圪塔村。村民们都挤在学校门口,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憨笑,打量着那些“城里来的大人物”。赵校长激动得手一直抖,反复念叨:“俺的娘咧,俺的娘咧……”
孩子们更是陷入了疯狂的兴奋。但兴奋之余,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感也降临了。他们更加细心地维护我们的“星星”,反复练习着到时该如何向城里的人介绍他们的作品,小脸上洋溢着骄傲和紧张。
约定的日子,在一种混合着焦灼和期盼的气氛中到来。
黄昏时分,北风依旧凛冽。省城那边传来消息,科技馆外的灯光秀已准备就绪。我们这边,所有的“星空装置”都已最后检查完毕,电池充满,线路反复确认。那截承载着非凡使命的光纤,已通过县里紧急协助调通的设备,与遥远的省城网络连接在了一起。
孩子们洗净了手脸,换上了自己最整齐的衣裳,尽管那些衣裳依旧破旧,甚至袖口磨得发亮。他们紧紧挨挤在一起,站在教室里,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片尚未点亮的、用瓶瓶罐罐构筑的“天空”。每一双眼睛都睁得极大,亮得惊人,像是在等待一个神圣的奇迹。
我站在他们身后,手指冰凉,心跳如鼓。能成功吗?这跨越千山万水的信号,这连接两个世界的微弱电流,会不会只是我们这群人在这荒凉之地的一场徒劳的幻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墨蓝色的寒气笼罩四野。教室里静得能听到炉火哔剥的轻响,能听到孩子们压抑着的、细细的呼吸声。
突然——
桌上那台作为信号指示器的旧手机屏幕,猛地亮了起来!一个极其微弱的光点,在上面闪烁了一下。
几乎与此同时!
我们头顶,墙壁上,所有那些玻璃瓶、光纤束、自制的投影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拂过——
哗啦一下。
不是刺目的强光,是成千上万颗微小的、彩色的光点,同时柔和地、坚定地绽放开来!
蓝色的星云,银色的星轨,闪烁的、不同颜色的恒星……它们流淌、旋转、交织,瞬间将破旧的教室变成了无垠宇宙的一角。光影温柔地洒落在每一个仰起的脸庞上,那些粗糙的、带着高原红的小脸,在这一刻,光滑得如同玉盘,眼睛里倒映着整个星河的光芒。
“亮了!我们的星星亮了!”石娃第一个叫起来,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劈裂。
“城里也亮了!丫丫指着手机上实时传回的省科技馆外墙的画面——那上面,绚丽的激光如同银河倾泻,构成壮丽的星系图案。而在图案正中央,特意留出了一块区域,投影的,正是我们这些玻璃瓶和光纤的实时影像!
乡村的萤火,与城市的星河,在这一刻,通过这根纤细的光缆,前所未有地交汇、共生、一同呼吸!
孩子们跳啊,笑啊,叫着,指着,试图拥抱那些根本触摸不到的光点。巨大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顶。
我怔怔地站着,胸腔里被某种滚烫的情绪填满,涨得发痛。我望向窗外。
深沉的夜色依旧,风仍在刮。
但奇怪的是,那风声中,我竟仿佛听到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听到积雪消融、渗入泥土的滋滋声,甚至……听到遥远而模糊的、草芽顶破冻土的生机勃发的力量。
凛冬已逝。
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刺肺,却再无寒意,反而带着一种万物萌发前的清冽与甘甜。
春天,真的来了。它不在温度计上,不在日历牌上,它在每一颗被点亮的心里,在每一次看似渺小却执拗的向前里。
未来,必定会有好晴天。
“看!流星!”丫丫忽然指着我们头顶那片自制星空中划过的一道特别亮的光束尖叫起来。
所有的愿望,在这一刻,仿佛都已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