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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的爱没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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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咖啡馆驻唱时,角落里总坐着一个安静谱曲的男生。

>直到某天暴雨,他忘了带走乐谱。

>我翻开泛黄的纸页,发现每段旋律旁都写着我的名字。

>“你会不会也心动着但是不说?”

>毕业演出那晚,我唱起他遗落的歌。

>灯光骤暗时,天花板的夹层突然倾泻出漫天乐谱——

>每一页背面,都是他画了四年的我。

---

周五傍晚的雨,像谁失手打翻了一盆冰冷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上,留下蜿蜒模糊的水痕。玻璃内外成了两个世界。外面是灰蒙蒙的、被雨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的城市剪影;里面则被暖黄的灯光、咖啡豆浓郁的焦香和低柔的音乐包裹着,像一个暂时与世隔绝的茧。

林晚指尖扫过木吉他琴弦,带出一串清亮的和弦前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抚平了室内被雨声搅起的浮躁。她微微凑近老旧的立式麦克风,声音透过沙沙的电流质感,带着一点清甜,又裹着不易察觉的沙哑,缓缓流淌出来:

“……我的爱没前奏像这首歌,你会不会也心动着但是不说……”

这旋律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简单得过分,像随性哼出的调子,却偏偏有种直抵人心的执拗。唱到“但是不说”这一句时,她的目光习惯性地飘向咖啡馆深处那个固定的角落。

他果然在。

那个男生,许嘉言。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林晚猜的。他总是独自占据着靠墙最深处那张小小的圆桌,桌上永远是一杯凉透了的黑咖啡,一台半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还有厚厚一叠五线谱稿纸。他低着头,细碎的额发几乎要遮住眼睛,握着铅笔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在纸上快速移动,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奋笔疾书,仿佛咖啡馆里流动的时光、悠扬的音乐、甚至窗外倾盆的雨声,都与他无关。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座孤岛。

林晚的歌声在空气里低徊,那句“你会不会也心动着但是不说”的尾音带着一点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颤音,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她看到许嘉言握着铅笔的手,在某个瞬间,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笔尖在洁白的谱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突兀的墨点,像一颗被钉住的心跳。

随即,他又恢复了那种几乎凝固的专注,仿佛刚才那一丝涟漪从未出现过。

一首歌毕,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夹杂着咖啡杯碟碰撞的清脆声响。林晚放下吉他,走向吧台补充水分。她接过兼职生小雯递来的柠檬水,冰凉的玻璃杯壁激得她指尖微颤。

“喏,你家‘谱曲王子’今天又坐穿了那张椅子,”小雯压低声音,朝许嘉言的方向努努嘴,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真够可以的,风雨无阻,比打卡上班还准时。你说他到底听没听你唱啊?还是说……你只是他创作时的人形背景音乐?”

林晚含着一口水,差点呛到,脸颊微微发热,瞪了小雯一眼:“别胡说八道。”她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那个角落,许嘉言正抬手揉着眉心,似乎遇到了什么创作瓶颈,侧脸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的柔和。她心头莫名地轻轻一撞,像被羽毛扫过。

“谁胡说了?”小雯不依不饶,“就他那位置,抬眼就能把你尽收眼底。四年啊姐姐!从咱们大一在这驻唱,他就雷打不动坐那儿。我看他谱的哪里是曲子,怕不是谱了本‘林晚观察日记’!”

“越说越离谱了!”林晚佯装生气地拍了下小雯的胳膊,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涟漪无声地漾开。四年……时间被小雯这样轻描淡写地点出来,才显得格外漫长。她和他,就在这方寸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沉默的平衡。他是她歌声里永恒的背景板,而她,或许真的只是他创作时一个固定存在的、无需交流的参照物?这个念头让林晚心里泛起一丝微涩。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天空被墨汁般的乌云压得极低,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整个城市仿佛浸泡在一片混沌的水幕之中。

咖啡馆里的人渐渐稀疏。最后一桌客人也裹紧外套,抱怨着冲进了门外的雨帘。小雯开始收拾桌椅,叮当作响。林晚也整理着自己的吉他,把琴小心地装进琴盒。

“林晚姐,我先走啦!雨太大了!”小雯收拾好包,朝林晚挥挥手,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角落,“咦?‘谱曲王子’今天居然先溜了?稀奇啊!平时不都是等你收工他才慢悠悠走的么?”

林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角落那张小圆桌空了。只剩下一杯喝剩的、早已冰冷的黑咖啡,孤零零地留在桌面上。旁边,那叠厚厚的、写满了音符和符号的乐谱稿纸,竟然还放在那里!最上面的一页,似乎被匆忙的动作带歪了,露出底下泛黄的纸页一角。

他忘了带走。在这样大的雨里。

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猛地攫住了她。他平时那么仔细的人……

“估计是雨太大,跑得太急了。”林晚压下心头的异样,尽量平静地说,“你快走吧,路上小心点。我把门锁好。”

“行!那谱子你收着吧,他明天肯定来找。”小雯没多想,撑开伞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卷帘门哗啦一声被拉下,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幕世界。咖啡馆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和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闷响。暖黄的灯光下,空气里还弥漫着咖啡的余香和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旷感。

林晚站在原地,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角落那张空着的桌子。那叠乐谱像一块拥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地吸住了她的视线。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遗忘和仓促。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着“非礼勿视”,而另一个更隐秘、更汹涌的声音却推着她,一步一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那张桌子。

冰冷的桌面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林晚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那张被带歪的稿纸。纸张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书写工具的微涩质感。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音符、流畅的连线、各种她熟悉或不熟悉的音乐术语标记。旋律走向复杂而优美,充满了专业性的严谨构思。

她轻轻将这张稿纸放到一边。下面露出的,是整叠乐谱的主体。纸张显然有些年头了,边缘泛着柔和的旧黄色,像被时光浸染过。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翻开了第一页。

依旧是工整漂亮的音符。然而,就在一段行云流水般的旋律线下方,靠近五线谱的空白处,几个小字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

“林晚唱这里时,尾音会上扬一点。”

字迹清隽有力,用的是铅笔,写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谁。

嗡的一声,林晚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流猛地冲上头顶,双颊瞬间烧了起来。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翻开了下一页。

第二页,一段略显忧郁的低音旋律旁边,铅笔字迹写着:“她今天好像有点累,声音有点哑。柠檬水加蜂蜜?”

第三页,一个华丽的高音转调处,标注着:“这个音她唱得最好,像风铃。”

第四页……

第五页……

她几乎是机械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那厚厚一叠泛黄的稿纸。指尖的颤抖越来越明显。每一页!几乎每一页的旋律旁,那清隽的铅笔字迹都在!

有时是极其精准的演唱细节指导:“副歌前换气要快半拍。”

有时是带着温度的情绪记录:“今天她唱《无前奏》时,窗外的阳光落在她头发上,是金色的。”——林晚猛地想起,那是大二一个秋日下午,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来。

有时甚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林晚”、“林晚”、“林晚”……那两个字以不同的频率、不同的力道,反复出现在谱纸的空白处,像无声的心跳,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将她温柔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彻底包围。

“……你会不会也心动着但是不说?”

“……像我一样习惯把爱藏着不开口……”

歌词的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与眼前这满纸无声的注视和记录疯狂地交织、碰撞。原来他不是背景板!原来这四年里,每一次她以为的沉浸创作,每一次他低垂的眼帘,每一次笔尖的游走……都伴随着这样沉默而汹涌的注视?那些旋律,那些音符,那些写在空白处的、关于她的每一个细微末节……都是他的“不说”?

咖啡馆里温暖依旧,林晚却觉得指尖冰凉,只有脸颊滚烫得吓人。她紧紧攥着那叠厚厚的乐谱,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遥远了,世界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和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

原来那无数个黄昏与夜晚,当她的歌声在咖啡香气里流淌时,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并非无动于衷。他手中的笔,不仅记录着跳跃的音符,更在五线谱的留白处,刻下了关于她的全部细碎时光——她尾音不经意的上扬,她疲惫时微哑的声线,阳光跳跃在她发梢的瞬间,甚至她唱到某一句时下意识拨弄琴弦的小动作……都被他捕捉,被他珍藏,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写在旋律的间隙里。

这哪里是乐谱?这分明是一部无声的、历时四年的凝视史诗。

林晚抱着那叠沉甸甸的、承载了太多秘密的稿纸,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回了自己狭小的出租屋。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也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脸颊上的滚烫不仅没有褪去,反而因为奔跑和混乱的情绪燃烧得更烈。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将那叠乐谱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一个灼热又易碎的秘密。

整整一夜,她都在翻来覆去。

第二天是周六,咖啡馆上午不开门。林晚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像个幽灵一样在房间里徘徊。那叠乐谱被她放在书桌最醒目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她无数次拿起手机,点开那个早已存下却从未拨出过的号码——许嘉言的。指尖悬在绿色的拨号键上,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去。

该说什么?“你的谱子忘在咖啡馆了”?然后呢?他会不会问,你看过了吗?她该怎么回答?承认自己看到了那些字迹?那无异于捅破一层维持了四年的、心照不宣的薄纱。她想象着他可能出现的反应——惊慌?窘迫?或者,干脆是冷淡的否认?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

他写了那么多,却从未说过一个字。他习惯了“把爱藏着不开口”,那自己贸然的点破,会不会是一种残忍的打扰?甚至……是一种背叛?背叛了他用四年时间默默构筑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花园?

林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未操作而黯淡下去,映出她此刻茫然失措的脸。

最终,她选择了最笨拙、也最安全的方式。

傍晚,她提前来到咖啡馆。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后的清新气息。她将那叠泛黄的乐谱,用一张干净的牛皮纸仔细包好,外面系上细细的麻绳,然后放在他惯常坐的那张角落小圆桌的正中央。像一个等待认领的、沉默的包裹。她在旁边放了一张便签纸,上面只写了极简练的几个字:

“你落下的。林晚。”

没有问号,没有感叹号,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符号。她把所有翻涌的心绪都压在了这最平淡无奇的五个字下面。然后,她躲进了小小的员工休息室,隔着门缝,紧张地注视着那张桌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咖啡馆里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喧嚣声重新填满空间。林晚的心悬在半空,每一次门口的风铃响起,都让她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终于,在那个熟悉的时间点,风铃清脆地“叮咚”一声。那个修长沉默的身影推门而入。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连帽衫,头发似乎被外面的湿气微微打湿,显得更加柔软。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那个角落,然后,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看到了桌子中央那个牛皮纸包裹。

林晚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看到他快步走了过去,拿起包裹,手指捏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纸,看了很久。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林晚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握着便签纸的手指关节,似乎微微有些发白。他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周围的喧嚣仿佛都与他无关。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慢慢抬起头。他的目光不再是往日沉浸创作时的放空,而是像探照灯一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急切?他快速地在咖啡馆内扫视,视线掠过吧台、卡座、每一张面孔……最后,那目光的射线,毫无预兆地,精准地捕捉到了躲在休息室门缝后的林晚。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

林晚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椎直窜头顶,血液瞬间涌向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眩晕感。她像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慌乱地想要缩回头,关上门,但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许嘉言的眼神很复杂。有被窥破秘密的惊愕,有被物归原主的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林晚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浓烈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是困惑?是探究?还是……某种被压抑的、亟待确认的渴望?

他紧紧盯着她,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

就在这一刻,林晚残存的最后一丝勇气彻底溃散。巨大的羞窘和一种莫名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后退一步,“砰”地一声关上了休息室的门!薄薄的门板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个无声对视的瞬间。她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门外,一片寂静。没有敲门声,没有脚步声。他走了吗?他还在外面吗?他……想说什么?

林晚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亲手关上的,不仅仅是一扇门。那道无形的墙,似乎更高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种奇怪的慢放键,又像是被投入了粘稠的胶水中。咖啡馆里的空气变得微妙而滞重。

许嘉言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那个角落,带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和新的稿纸。那叠失而复得的泛黄旧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依旧低着头,专注于他的谱纸和屏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

但林晚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

她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在唱歌时随意地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每一次站到麦克风前,她都需要刻意地调整呼吸,强迫自己将视线固定在吉他琴弦上,或者投向窗外模糊的街景。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存在——不再是以前那种沉浸于创作间隙的、无意识的偶尔掠视,而是变成了某种持续的、带着温度的、甚至有些压迫感的注视。那目光像实质的触手,落在她的发梢,她的侧脸,她拨弦的手指上,让她如芒在背,指尖偶尔会不自觉地滑弦,唱出的句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圆润自如,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更让她心慌的是,当她终于忍不住,借着转身放水杯或是调整话筒高度的瞬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向那个角落时,十有八九,会撞进一双正凝视着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总是来不及躲闪,就那么直直地撞上来,里面有来不及掩饰的专注,还有一丝被发现的、带着点狼狈的慌乱。然后,他会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低下头,重新埋进谱纸里,耳朵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层薄红。

沉默,像一块不断滋长的霉菌,在两人之间蔓延。每一次目光的短暂交汇,都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却又迅速归于更深的沉默。那句“你会不会也心动着但是不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在两人头顶的黑色问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晚开始刻意延长在后台整理东西的时间,或者找小雯东拉西扯。许嘉言离开的时间也变得飘忽不定,有时早早收拾东西,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有时则磨蹭到咖啡馆打烊的最后几分钟,才慢吞吞地合上电脑。

一次,林晚在吧台后清洗咖啡杯,许嘉言走过来点单。他只要了一杯清水。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林晚低着头,将玻璃杯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两人都像触电般猛地缩回手。玻璃杯“哐当”一声,险险地立在吧台上,水花溅出几滴。

“……谢谢。”他声音低哑,几乎听不见。

“……不客气。”她的声音同样细若蚊蚋。

然后,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端着水杯,没有立刻离开,似乎想说什么。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擦杯子的抹布。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拂过吧台面。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了角落。留下林晚站在原地,看着那几滴溅出的水渍,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焦灼的沉默和躲闪中,滑向了毕业季。空气里开始弥漫离别的气息,校园海报栏贴满了各种毕业晚会、告别演出的通知。

音乐学院一年一度最盛大的毕业作品展演——“新声·新象”音乐会,成了毕业季的重头戏。林晚作为流行演唱方向的优秀学生,自然收到了独唱的邀请。导师对她寄予厚望:“林晚,好好选一首能代表你、有分量的作品!这是你本科阶段最闪亮的谢幕!”

选歌……林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遍了手机歌单和厚厚的谱夹。那些或深情或激昂的流行金曲,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无法触动她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直到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书桌抽屉里——那里静静躺着几张复印的乐谱。是她偷偷复印下来的,许嘉言那叠泛黄旧谱中的几页。她鬼使神差地把它们拿了出来,铺在桌面上。

那些熟悉的旋律线再次映入眼帘。不同于第一次看到时的震惊,此刻再看,音符似乎都带上了温度。她仿佛能透过那些线条,看到四年里无数个黄昏和夜晚,那个角落里的身影,如何在纸上倾注无声的注视与期待。尤其是那首没有标题、只有编号“No.7”的曲子,旋律带着一种奇特的、毫无铺垫的直入主题,却又在直白中蕴含着层层递进的深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极了某种呼之欲出又强行压抑的心事。

“我的爱没前奏像这首歌……”

歌词的旋律线在她脑海中自动匹配上了谱纸上的音符。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为什么不唱这首?唱这首属于他的、也写满了“她”的旋律?这念头疯狂地滋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找到了导师,忐忑地拿出那几页复印谱。“老师,我想唱这首……原创的。”

导师是位经验丰富的音乐人,他接过谱子,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几页,眼中渐渐流露出惊讶和赞赏。“很特别的旋律走向!情感表达非常直接、纯粹,甚至有点莽撞,但技术层面又相当成熟。谁写的?我们学院的?”导师指着谱子上一处复杂的和声处理,“这里的手法很大胆,效果却很惊艳。”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含糊地应道:“嗯……一个朋友写的。我觉得……它很特别。”

导师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行!就这首!编曲上我们可以再丰富一下层次。林晚,好好准备,这首歌有‘核’,有力量!说不定能成为你毕业季最大的亮点!”

音乐厅后台的空气弥漫着化妆品的脂粉香、汗水和一种绷紧的弦即将断裂前的紧张气息。巨大的天鹅绒幕布隔绝了前台的灯光和喧嚣,只留下后台一片忙乱而压抑的嘈杂。林晚坐在化妆镜前,镜中的女孩妆容精致,一袭简约的白色长裙,衬得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清新却也脆弱。然而,她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心底汹涌的惊涛骇浪。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些翻腾的念头压下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化妆台上摊开的乐谱——正是许嘉言那首没有名字的《No.7》。此刻,它已经经过专业编曲老师的润色,配器更加丰满,但旋律的骨架和灵魂,依旧是许嘉言笔下那直白又深沉的模样。

“他会来吗?”

这个念头像幽灵一样盘旋不去。自从那天在咖啡馆仓促关门躲开他之后,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他们之间那道沉默的墙,似乎彻底凝固成了冰。他再也没在咖啡馆出现过。毕业季的兵荒马乱,让两人本就不多的交集彻底清零。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收到了音乐会的邀请函。

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林晚闭上眼,歌词在脑海里翻滚:

“我的爱没前奏像这首歌,你会不会也心动着但是不说……”

他会听到吗?听到她唱出他埋藏了四年的心声?他会明白她选择这首歌的意义吗?还是……他会觉得这是一种冒犯?一种公然的、将他最私密的内心摊开在聚光灯下的背叛?

恐惧和期待像两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林晚!准备!下一个就是你了!”舞台监督洪亮的声音穿透后台的嘈杂,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猛地睁开眼,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站起身,提起裙摆,走向通往舞台侧翼的通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

幕布缓缓拉开。刺目的聚光灯如同灼热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只能看到无数模糊的光点和偶尔闪烁的手机屏幕亮光。巨大的音乐厅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穴,吞噬着所有的声音。

林晚走到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前,手指冰凉地握住冰凉的金属杆。她甚至不敢看向观众席,目光只能死死地定在脚下那一小圈被灯光照亮的舞台地板。心跳声在耳边轰鸣,盖过了所有背景音。

前奏响起。经过编配,钢琴清冽的音符如同冷泉滴落,吉他带着一点布鲁斯的慵懒感轻轻加入,接着是弦乐铺陈出温暖的底色。这不再是咖啡馆里她清唱时的单薄,而是一首被精心打磨过的、完整而动人的作品。

林晚闭上眼,努力屏蔽掉台下的一切,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喉咙、胸腔,集中在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歌词上。她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点初时的微颤,却奇异地穿透了偌大的空间:

“我的爱没前奏像这首歌……”

第一句出口,奇异地,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紧张感开始缓缓退潮。她的声音逐渐稳定下来,找回了那种熟悉的、带着清甜质感的沙哑。她不再刻意回避,目光开始尝试着、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投向那片深不可测的观众席。

灯光太强,台下太暗。她什么也看不清。但她依然执拗地扫视着,像一个在茫茫大海中绝望搜寻灯塔的旅人。

“……你会不会也心动着但是不说?”

唱到这一句时,她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执拗的追问力量。目光扫过前排的嘉宾席,扫过中间的观众区……没有。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向冰冷的谷底。巨大的失望和自嘲瞬间攫住了她。果然……他怎么会来呢?自己这孤注一掷的“告白”,终究只是一场无人回应的独角戏。

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一股汹涌的热意直冲眼眶。她几乎要唱不下去了,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哽咽和颤抖。她慌忙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抠着麦克风支架冰凉的金属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继续。

“像我一样习惯把爱藏着不开口……”

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悲伤。台下似乎起了一丝细微的骚动,有人开始小声议论。导师在侧幕焦急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担忧。完了。林晚绝望地想。她的毕业演出,她精心准备的谢幕,彻底搞砸了。不仅搞砸了演出,也把自己卑微的心事,暴露在这满场的目光之下,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音乐掩盖的声响,从舞台正上方传来。

林晚下意识地抬头。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连串轻微的、如同细小冰凌断裂的“啪嗒”声响起。

舞台正上方,那片由无数块方形天花板组成的巨大顶棚,其中一块的边缘,突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道缝隙猛地扩大!

“哗啦——!”

伴随着一声不算太响但异常清晰的破裂声,那块天花板——或者说,是天花板上一个精心伪装过的夹层——像是被某种内部积蓄已久的力量猛然撑开,豁然洞开!

下一秒,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没有刺耳的巨响,没有坠落的危险物。

只有雪。

一场无声的、突如其来的、由无数白色纸张组成的暴雪!

雪白的、密密麻麻的纸张,如同被惊起的、栖息在穹顶的亿万只白鸽,从那豁开的黑暗洞口里,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倾泻而下!

它们旋转着,翻飞着,打着旋儿,带着一种近乎悲壮又无比温柔的气势,簌簌落下,瞬间覆盖了整个舞台。灯光穿过漫天飞舞的纸页,投下无数跳跃晃动的光斑和阴影,整个空间被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的氛围笼罩。

音乐还在继续流淌,但演奏者似乎也惊呆了,旋律变得有些凌乱迟疑。台下的所有窃窃私语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和压抑不住的惊呼。

林晚站在舞台中央,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纸雪”包围。一张纸页打着旋儿,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然后飘落在她脚边。

她茫然地、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指尖颤抖着,拾起了离她最近的那一张。

纸张是普通的五线谱稿纸,有些旧了,带着熟悉的微涩质感。正面,是她无比眼熟的那些音符——正是她此刻正在演唱的《No.7》的旋律线。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预感,缓缓移向纸张的背面。

刹那间,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剧烈的搏动冲击着耳膜,震耳欲聋。

纸张的背面,没有音符,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铅笔素描。

画的是一个女孩的侧影。她坐在咖啡馆那个小小的、略显简陋的演唱区,怀里抱着一把木吉他。灯光从她头顶斜斜洒下,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调试琴弦,一缕发丝从鬓角滑落,垂在颊边。神态捕捉得如此精准,连她唱歌时无意识微微抿起的嘴角都清晰可见。

那分明是她!是林晚!而且……是她大二上学期某一天的样子!她甚至记得那天自己穿了那件米白色的针织衫!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冲击让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机械地、僵硬地弯下腰,又拾起脚边的另一张飘落的谱纸。

背面,依旧是铅笔素描。

画的是她低头认真看着面前谱架上的歌词,眉头微蹙,像是在努力记忆某个段落。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吉他背带的一角。

再一张……

是她某次唱到高音部分,身体微微后仰,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喉部的线条因用力而微微绷紧。

又一张……

是她被窗外突然响起的雷声惊到,下意识缩了下肩膀,脸上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惊吓表情。

一张,又一张……

林晚被淹没在漫天飞舞的、画满了她的“乐谱”之中。她蹲下身,双手近乎慌乱地捡拾着这些散落的纸页,每一张的背面,都是她!不同角度,不同神态,不同瞬间的她!

大笑的她,疲惫的她,走神望着窗外的她,被小雯逗笑时捂着嘴的她,认真擦拭琴弦的她,下雨天望着窗玻璃上雨痕发呆的她……无数个林晚,无数个被角落里那双眼睛默默捕捉、珍藏了四年的瞬间,此刻从天空倾泻而下,将她温柔地、彻底地淹没!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大滴大滴地砸落在手中那些泛黄的、画满了她的纸页上,洇开深色的、小小的圆晕。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法抑制的剧烈哽咽让她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止了。整个音乐厅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又震撼人心的一幕惊呆了,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舞台上那个穿着白裙的女孩,在漫天飘落的“画像”中,哭得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无数聚焦的目光中,舞台侧翼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是许嘉言。

他没有穿正式的礼服,依旧是简单的深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他一步步走上舞台,踩过那些铺满地面的、画满了林晚的乐谱,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目光,穿过飞舞的纸页,穿过明亮的灯光,穿过四年的沉默时光,直直地、一瞬不瞬地锁在林晚身上。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躲闪和克制,只剩下一种失而复得的、燃烧般的赤诚,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在林晚面前停下脚步。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

舞台的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没有丝毫犹豫,轻轻拂去了林晚脸颊上滚烫的泪珠。那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

然后,他拿起林晚手中紧攥着的一张乐谱——那张画着她抱着吉他侧影的素描。他翻到正面,指着一段空白处。

林晚泪眼朦胧地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看去。

在那段她曾无比熟悉的旋律线旁边,在那些他曾写下的、关于她声音的细微注解下方,一行新的、同样清隽却更加有力的铅笔字迹,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当你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你会不会 Say Yes?”

字迹很新,墨痕仿佛还带着书写时的温度。

林晚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只倒映着她一人的眼眸里。那里面,是四年沉默的积淀,是此刻孤注一掷的勇气,是浓得再也无法藏匿的爱意和等待。

世界彻底安静了。

音乐厅巨大的穹顶下,只有漫天洁白的纸页,还在无声地、缓缓地飘落,如同永不落幕的温柔雪片。

许嘉言看着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是一个等待了太久、终于可以不再隐藏的笑容。他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无声地追问,又像是在确认一个等待了四年的答案。

林晚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那些铺满舞台、承载了四年无声岁月的画像,看着那行终于问出口的“Say Yes?”。

所有的迟疑、所有的恐惧、所有关于“前奏”的纠结,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纸张特有的气息涌入肺腑,却奇异地点燃了胸腔里那团沉寂已久的火焰。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狠狠地点了下头。

泪水随着她的动作再次汹涌滑落,但这一次,泪水冲刷过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

许嘉言眼中的光,瞬间亮得惊人,像沉寂的火山终于喷发出炽热的熔岩。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刚才小心翼翼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紧紧地将眼前这个哭花了妆、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耀眼的女孩,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林晚的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同样剧烈的心跳,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耳膜,沉稳而有力,像一首终于找到节奏的鼓点。

台下,死寂的空气被彻底点燃。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滴入冷水,巨大的、足以掀翻屋顶的掌声、口哨声和欢呼声猛然爆发出来,排山倒海般席卷了整个音乐厅!闪光灯亮成一片,如同夏夜骤然炸开的星河。

导师站在侧幕,看着台上紧紧相拥的两人,还有那依旧在灯光下缓缓飘落的、画满了林晚的乐谱,长长地、释然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然的、欣慰的笑容,轻轻鼓起了掌。

喧嚣的声浪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林晚埋在许嘉言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褪色了,只剩下这个怀抱的坚实温暖,和他胸腔里那与自己同频共振的、激烈的心跳声。

原来,沉默并非无话可说。那写在旋律间隙的名字,那画在乐谱背面的无数个瞬间,那从穹顶倾泻而下的、无声的告白雪……都是他笨拙又磅礴的前奏。

没有精心设计的铺垫,没有华丽的辞藻。他的爱,就像这首歌一样,莽撞,直接,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生命,却又在漫长的岁月里,用最沉默的方式,写下了最恢弘的序章。

她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睛却亮得惊人。她看着许嘉言同样泛红的眼眶,看着他那双终于不再躲闪、盛满了星光的眼睛。

她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笑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应:

“Yes!”

许嘉言的手臂骤然收得更紧,像是要把这个肯定的答案也一起揉进骨子里。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灼热的呼吸交融。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更紧地抱着她,在漫天飞舞的、属于他们的无声乐章里,在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归港的旅人。

那些从天空飘落的泛黄乐谱,轻轻覆盖在他们的脚下、肩上、发梢。每一张的背面,那些用铅笔细细描绘的、沉默的四年时光,都在此刻,在聚光灯下,在震耳欲聋的“Yes”的回响里,被赋予了最盛大、最圆满的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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