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万风波”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林远这潭“视金钱如粪土”的“清流”，又迎来了新的、更具分量的波澜。这一次，来的不是金光闪闪的商人，而是握着体制内发展钥匙的人和代表着学术象牙塔的使者。
第一个来找他的，是王主任——不过这次，王主任脸上没有了上次那种痛心疾首的表情，反而带着一种混合着郑重、羡慕甚至是一丝讨好的复杂神色。
他几乎是踩着上课铃的尾巴溜进林远办公室的，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林老师，准备请客吧！这回可是天大的好事！”
林远刚从课堂上下来，喉咙还冒着烟，正抱着他那“为人师表”的破杯子灌水，闻言眼皮都没抬：“王主任，又是哪家卖课的？您直接帮我拒了就成，模板您应该都熟练了。”
“卖什么课！这回不一样！”王主任急得跺脚，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几乎是气声，“是省教育厅！厅里人事处的领导，私下跟我透了口风，说……非常欣赏你的能力和品格，尤其是那股扎根一线的劲儿！问你……有没有意向调到厅里基础教育处工作？”
“噗——咳咳咳……”历史重演，林远再次被水呛到。他放下杯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王主任，“调我去……教育厅？”
“千真万确！”王主任兴奋地搓着手，“基础教育处啊！那可是制定政策、指导全省基础教育工作的地方！平台多高！视野多广！林老师，你这可是鲤鱼跳龙门了！从咱们这……咳咳，从咱们这所普通的中学，一步迈入省级机关！这机会，多少人熬一辈子都盼不来！”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前景：“到了那里，你接触的都是顶层设计，你的那些教育理念和实践，就能在全省范围内推广！这影响力，岂是窝在一个中学里能比的？而且，”他挤挤眼，“待遇、级别，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提升！以后评个处级干部，那不是顺理成章？”
林远沉默了。省教育厅，基础教育处。这几个字确实代表着更高的平台、更广阔的空间，也能接触到更核心的教育资源。对于一个教师来说，这几乎是职业发展的“天花板”路径之一。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王主任又抛出了第二个“炸弹”。
“这还不算完！”王主任脸上的兴奋劲儿更足了，“咱们省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的院长，亲自给校长打了电话！邀请你去他们学院担任客座教授！给未来的教师们上课，分享你的实战经验！林老师，这可是大学教授！学术头衔！以后出去，人家得叫你‘林教授’了！”
客座教授？林教授？
林远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短短一天之内，一条是通往权力和政策中心的康庄大道，另一条是通往学术和人才培养的象牙塔。无论哪一条，都闪耀着诱人的光芒，都代表着世俗意义上的“更大成功”和“更高境界”。
王主任看着默不作声的林远，以为他被这双重惊喜砸晕了，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林老师，好好考虑！无论是去厅里，还是去师大，都是极好的出路！校长说了，全力支持你的个人发展！你这可是给我们青云中学挣足了面子！”
送走激动得如同自己中了彩票的王主任，林远坐在椅子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办公室窗外，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奔跑呼喊的声音隐约传来。阳光明媚，一切都和他任何一个平常的工作日没有区别。但他知道，他正站在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两条截然不同、却都充满吸引力的道路，在他面前缓缓铺开。
去教育厅？或许真的能将自己这些年摸索的一些东西，影响到更大的范围。但那就意味着，他将离开这三尺讲台，离开这些鲜活的面孔，进入一个充斥着文件、会议、调研和人际关系的陌生世界。他这块“璞玉”，适合那种精细的打磨吗？
去师范大学当客座教授？为未来的教师们传道授业解惑，听起来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教授”的头衔之下，是否也意味着与一线实践的距离会慢慢拉远？他那些来自泥土的、带着粉笔灰味道的“土经验”，在学术的殿堂里，还能保持原有的鲜活和温度吗？
他下意识地拉开那个敞开的抽屉，手指拂过李小辉那封信粗糙的信封边缘。那个名叫石泉的村子，那个叫做李小辉的孩子，那个“想成为像您一样的老师”的梦想……这些，似乎离教育厅的办公室和师范大学的讲台，都有些遥远。
他又看了一眼玻璃板下那张毕业照。李浩、吴明、陈小雨、张晓……他们的成长，是在青云中学这片具体的土壤里发生的。如果他离开了，去了“更高处”，还能亲手触摸到这样具体的成长吗？
心乱如麻。
下班回家，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钻进书房备课，而是坐在沙发上发呆。连陈雪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陈雪给他倒了杯水，关切地问，“又是那些媒体骚扰？还是王主任又给你派什么棘手活了？”
林远叹了口气，把省教育厅和师范大学的邀请说了出来。
陈雪听完，也愣住了。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轻声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林远揉了揉眉心，实话实说，“感觉……好像两条路都不错，但又好像……哪条路都不完全对。”
“抛开平台、头衔这些外在的东西，”陈雪看着他，目光温柔而清澈，“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五年后，你站在教育厅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或者站在师范大学的讲台上，对着台下憧憬着教师生涯的学生们……和你现在，站在青云中学的讲台上，看着下面那些或专注、或走神、或调皮捣蛋的脸……哪一种画面，让你心里更觉得……踏实，更有劲儿？”
林远依言闭上眼睛。
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窗明几净的办公室，穿着衬衫西裤的自己，可能在审阅文件，可能在准备汇报……画面清晰，却像隔着一层玻璃，缺乏温度。
接着，是师范大学的阶梯教室，台下坐满了青春洋溢的师范生，自己正在讲述带班经验……画面也很美好，带着知识传承的庄严感。
最后，是青云中学高二（五）班那间熟悉的教室。阳光透过灰尘在空气中飞舞，下面坐着四十多个孩子——有那个总爱在历史课上画军事地图的“小军事迷”，有那个文静内向但作文写得极其细腻的女孩，有那个像十年前的李浩一样精力过剩、时不时需要他用眼神“镇压”一下的体育生……粉笔灰落在袖口，讲台上放着被他画满了各种奇怪符号的教案本。
这个画面，最粗糙，最琐碎，甚至带着些许嘈杂。但奇怪的是，只有想到这个画面时，他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温度，感受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充实的生命力。
他猛地睁开眼，对上陈雪了然的目光。
“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陈雪微微一笑。
林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杂念都排出去。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这样的机会，拒绝了，会不会太可惜？会不会……被人说是傻？”
陈雪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遵循自己内心的选择，不是傻。别人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哪里，能最大限度地发光发热，能让你自己觉得，这辈子活得值。”
夜深了。
林远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台灯洒下温暖的光晕。电脑屏幕上，同时打开着两个邮箱界面。
一个，是王主任转发过来的，省教育厅人事处那位领导的非正式咨询邮件，措辞客气而充满期待。
另一个，是省师范大学教育学院院长亲自发来的邀请函，文笔优雅，诚意满满。
这两封信，像两把精致的钥匙，似乎能打开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夜空中有稀薄的云层飘过，偶尔能看见一两颗倔强地穿透光污染的星星。
他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了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本崭新的、空白的备课笔记本，旁边，是那盆从办公室带回来分株、刚刚冒出嫩芽的绿植。
更高的平台，更响亮的头衔，更广阔的视野……这些诱惑真实存在，也确实动人。
但他想起李小辉信里那座沉默的大山，想起毕业照上那些鲜活的笑脸，想起教室里那些等待被点燃的、或许还不自知的光芒。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的狼狈和摸索，想起了这片并不肥沃、却让他扎根生长的土地。
“池塘……”他望着窗外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并不真切的夜空，喃喃自语，“也许……我这条鱼，注定就只能在小池塘里扑腾？”
这句话带着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或者说，是认清自我后的释然与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手指终于落在了键盘上。
他没有立刻回复任何一封邮件，而是关掉了邮箱界面，打开了下周要讲的《中国近代史》的课件。
夜，还很长。而明天的课，还需要精心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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