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辉那封薄薄的信，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万年的温润卵石，沉甸甸地安放在林远的心底，让他面对外界的喧嚣时，更多了一份不为所动的底气。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荣誉带来的“衍生效应”，正以一种更精致、更难以拒绝的方式，悄悄渗透过来。
这天下午，林远正在办公室里和杨帆讨论一个教学难点——如何让高一新生更好地理解“宗法制”这种抽象概念。杨帆准备了一套看起来很精美的ppt，上面满是复杂的树状图和文献摘录。
“停停停，”林远指着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杨老师，你确定这帮刚脱离中考苦海的孩子，看到这个不会直接触发‘历史恐惧症’？”
杨帆推了推眼镜，有些不服：“林老师，这都是严谨的学术内容啊。”
“严谨不等于有效，”林远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唰唰”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大家族谱系图，然后在旁边标上“董事长（大宗）”、“分公司经理（小宗）”，“你看，用他们能理解的现代企业架构一类比，是不是亲切多了？先让他们觉得这玩意儿跟自己有关系，再往里填学术血肉。”
杨帆看着那滑稽的简笔画，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王主任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神秘与兴奋的笑容，朝他招招手：“林老师，忙不忙？出来一下，有位贵客想见见你。”
林远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放下粉笔，对杨帆说了句“你先琢磨着”，便跟着王主任走了出去。
会客室里，坐着一位衣着得体、气质精干的中年男士。他见到林远，立刻站起身，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双手递上一张设计典雅的名片。
“林老师，久仰大名！我是‘启明星教育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策划总监，我姓周。”周总监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冒昧来访，实在是因为我们对林老师您的教育理念和实践成果钦佩不已。”
林远接过名片，触手是厚重的质感，上面的头衔和荣誉列了一长串。他不动声色地放在桌上：“周总监过奖了，我没什么理念，就是些土办法。”
“哎，林老师您太谦虚了！”周总监热情地摆手，“您的‘游戏化积分管理’、‘分层赋能实践’，还有您带班逆袭的传奇经历，在我们业内早就传为佳话了！这可不是土办法，这是经过实践检验的、宝贵的‘方法论’！”
王主任在一旁搓着手，脸上放光，仿佛被夸奖的是他自己：“周总监他们的公司，是专门做名师Ip打造和优质教育内容推广的，在业界很有影响力！”
周总监顺势接过话头，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恳切：“林老师，我们公司经过深入研究，认为您的教育模式极具推广价值。我们希望能与您进行深度合作。”
他拿出一个精美的平板电脑，熟练地调出一份ppt，开始展示一个名为“《点亮星辰：林远教育法》全国推广计划”的方案。
“我们计划的第一步，是邀请您开设一个系列线上名师课程，将您的带班经验和教学方法系统化、产品化。课程名称我们都想好了，就叫《问题学生转化心法：从‘垃圾班’到‘明星班’的奇迹之路》！”周总监声音充满诱惑，“我们会动用全渠道进行宣传推广，预计首期课程报名人数就能突破十万！”
林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垃圾班”这个词，像一根小刺，扎了他一下。
周总监并未察觉，继续描绘着宏图：“第二步，我们计划为您出版专着，《三尺讲台的光与热——林远教育随笔》，邀请国内顶尖教育专家作序推荐，冲击当年的教育类畅销书榜首！”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周总监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宣告重大利好的激动，“我们将以您为核心，打造‘林远教育工作室’，在全国范围内举办巡回讲座、教师培训工作坊。初步估算，您的个人品牌价值，一年内可以达到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意味深长地晃了晃。
王主任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看那口型，似乎无声地念出了“三百万？”。
周总监微笑着确认：“而且是税后。这还只是保守估计。林老师，知识就是财富，您的才华和经验，值得被更多人看到，也理应获得应有的回报。”
会客室里安静下来。王主任紧张地看着林远，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惊跑了下金蛋的鹅。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周总监锃亮的皮鞋和林远那双沾着点点白色粉笔灰的旧运动鞋之间，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
林远沉默着。三百万，税后。这确实是一个能让绝大多数教师心跳加速的数字。它能立刻改善他的生活，能让陈雪不用那么精打细算，能换掉他那台老掉牙的手机，能买一辆像样的车，甚至能付一套更好房子的首付……
他的目光，从周总监自信满满的脸上，移到了窗外。
窗外，是青云中学再熟悉不过的操场。几个学生正在篮球架下追逐抢球，身影跳跃，充满活力。更远处，是他所带的高一（三）班的教室窗口。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曾经的“新刺头”，现在可能正皱着眉头，努力理解他刚才用企业架构画的宗法制示意图；能看到张晓曾经坐过的那个靠窗位置，现在坐着另一个安静的女孩，正低头记着笔记；能看到李小辉信里描述的那座大山，和山里无数双渴望知识的眼睛……
他的舞台，他的读者，一直都在这里。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周总监，脸上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却无比清晰的微笑。
“周总监，非常感谢您和贵公司的厚爱。”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个计划听起来……非常宏大，也非常诱人。”
周总监和王主任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但林远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温水，浇熄了他们的期待：“但是，很抱歉，我恐怕无法参与。”
“为什么？！”王主任差点跳起来，比周总监还激动，“林老师，这可是三百万啊！而且还能把你的经验推广到全国，名利双收啊！”
周总监也急忙补充：“林老师，您是有什么顾虑吗？条件我们可以再谈！分成比例、宣传资源，一切都好商量！”
林远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些奔跑的身影，语气温和而笃定：
“不是条件的问题。周总监，王主任，你们看，”他指着窗外，“我的舞台，就在那三尺讲台。我的读者，就是这些孩子们。”
他收回目光，看向周总监，眼神清澈：“时间宝贵，我的时间，更应该留给他们。去录制课程、去写书、去各地巡讲……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怕到那时，我站在这真正的讲台上时，会心里发虚，会对不起台下那些看着我、等着我的眼睛。”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至于您说的‘林远教育法’……真的谈不上。教育不是工业生产，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流程’。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每个班级都是鲜活的。我那些土办法，离开了青云中学这片土壤，离开了高二（七）班那群特定的孩子，可能就什么都不是了。强行推广，只怕是误人子弟。”
周总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显然从未遇到过如此“不识抬举”的老师。王主任更是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替林远答应下来。
“林老师，您再考虑考虑！机会难得啊！”周总监做着最后的努力。
“真的不用了。”林远站起身，态度依旧客气，却关上了所有协商的大门，“谢谢您的好意。如果没别的事，我还要回去和杨老师讨论教学方案，学生们下周要月考了。”
他朝周总监和王主任点了点头，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会客室。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个充斥着财富数字和宏大计划的“美好未来”。
他快步走回办公室，仿佛刚才只是去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杨帆还对着黑板上的“企业式宗法制”发呆。
“怎么样，杨老师，有头绪了吗？”林远拿起粉笔，指了指黑板，“你看，这里，‘分公司经理’的儿子，如果想取代‘董事长’的儿子，会发生什么？”
杨帆抬起头，好奇地问：“林老师，王主任找您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林远拿起板擦，将黑板上那个可笑的示意图擦掉一半，轻描淡写地说：
“没什么，一个卖课的问路，我告诉他，他找错地方了。”
阳光依旧明媚，粉笔灰在光柱中悠然飘浮。林远深吸一口这熟悉的、带着书本和粉笔味道的空气，感觉心神安定。
他的刻度，从来不在银行卡的数字上，也不在所谓的影响力规模上。他的刻度，刻在学生的作业本里，刻在每一次课堂的互动中，刻在那些被点亮的、望向未来的眼神里。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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