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怨归抱怨，李梦欢还是挣扎着坐直身体，再次并指点向自己眉心。
这一次，他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指尖紫芒也微弱黯淡。
“天清地宁……万气归宗……”他低声念诵，声音带着疲惫，“让道爷再瞅瞅……这鬼地方，总该有条缝儿留给活人吧？”
紫气艰难地覆上双瞳，李梦欢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侧延伸出去的狭窄平台、湿滑的岩壁、垂落的藤蔓，乃至下方翻滚的云雾。他看得极其专注，连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都顾不上擦。
沈璃也凝神感应着周遭环境，体内水行青光流转，试图感知水流或水汽的走向。
可惜孟昶心没和他们两个一起传过来。
就在她全神贯注感知水脉时，右腿忽然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如同羽毛拂过的痒意。
她下意识低头。
只见一株叶片蜷缩、光芒黯淡的碧绿小草，正用它那细若发丝的根须，极其笨拙而顽强地，顺着她沾满泥污的裤腿，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
正是那株被她亲手埋入悬崖泥土的遁地珠光草！
此刻的它，全然没了在长生泉中的灵性与活力。
叶片灰扑扑的，如同蒙尘的碧玉，顶端的玉津果更是完全熄灭了光芒，变成几颗不起眼的灰白小点。它攀爬的动作缓慢而吃力，细弱的根须每一次挪动都显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力竭掉落。
然而，它却异常执着地朝着沈璃的右腿膝盖方向挪动，小小的身躯传递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孤注一掷的渴求和坚定。
“咦？”李梦欢也注意到了这小东西的异动，暂时收了观气术，凑过来看稀奇。
他脸上满是惊讶，啧啧称奇道：“嘿！这小东西属狗皮膏药的吧？埋都埋了，还能自己爬出来黏上？沈姑奶奶，您这新长出来的腿……莫不是灵根宝药，对草木精怪有致命吸引力？就像荆芥和猫？”【1】
他蹲下身，饶有兴味地戳了戳珠光草蜷缩的叶片，那叶子毫无反应，只是继续执拗地往上爬。
“奇了怪了，瀛洲仙山遍地灵机，它不稀罕，偏要跟着您这位半吊子修士？道爷我掐指一算……”
他装模作样地捻了捻手指。
“哦～您在长生泉里泡过，气血之中自然沾染了那泉水的气息，这小东西对水木灵气感应强得很，看样子是把你当成移动的泉眼，想跟着你，蹭点活命的水汽！”
沈璃：？
“你算出来的？”
李梦欢嘿嘿一笑，“别管是不是我算的……”
他看着沈璃，眼里闪烁着促狭的光：“姑奶奶，咱们仨相逢即是有缘。这小东西离了长生泉活不久，但您体内那些从那乌龟壳里得到的可不仅仅是能调理你五行偏盛的法子，从前苏长老的重水，可是水行灵气里精粹中的精粹！木属虽和这小草同源，但你身上的木灵气若论精纯，可是远远比不上你的火水两属，而水能滋生木气……”
李梦欢又手欠地捏了捏草叶子。
“你要是真舍不得这小玩意，不如试着引一丝重水之气出来，喂它两口。兴许能吊住它的小命，又兴许它真能给咱指条明路也说不定？”
沈璃闻言一怔，低头看着那株在她膝盖处停下、叶片都在微微颤抖的小草。
它那完全黯淡的玉津果，正对着她右腿膝盖内侧髓珠所在的位置。
沈璃在泉水之中确实没有停止过运转灵气，右腿髓珠之中的重水印记和余烬的道统印记稍稍变浅，而那长生泉的气息确实与重水的气息互相融合，形成了与重水、弱水、长生泉水完全不同的水行灵气。
此刻，正从她体内的五行之中，缓缓渗透出来。
这小东西……竟能感应到这些？
不过也是草木之常情，毕竟这些灵气对于她而言只是能修炼到什么程度，可对这些草木精怪而言，却是赖以维生的生命之源。
沈璃心中微动。
她心中对这株小草早有不忍，更何况这小草离开长生泉，和她也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此刻再看着这株挣扎求生、本能寻向一线生机的小草，不免生出了愧疚。
……也更生出了怜己之心。
此刻的小草，和从前的她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不再犹豫，心念微沉。
一缕凝练的水灵气自她指尖缓缓渗出。
这灵气甫一出现，周围的灵气竟显出凝滞，就像在九曲回龙涡时，苏清如冰像滴落的那一滴重水。
沈璃恍然记起，那时不知何人的一缕神念——
重水非杀……
是了，天下之水，都是万物之本原。【2】
这些“万物本原”不过是要看被谁握在手中，又被谁当作什么样的工具。
想行凶的当然要以之行凶，而像苏清如一般，则放了她们几人一条生路。
渡生者欲渡其生，执器者器为执止。
每个人凝炼出的水灵气，当然不会相同，却会相通。
就像世间人都为身困，受生老病死之苦，却如一株草一般爱活生生。哪怕身处樊笼，也要去争上流。
修士在传说中通天彻地，却也正在笼中。大多数人身死道消连姓名都留不下来，也许她未来也会化作天地灵气之中的一丝，再无轮回。少数人留下了姓名，在传说中有了翻云覆雨之能，却也难逃一死。
到底是天道不仁，还是人心太重？
风动藤蔓，珠光草的光芒又黯淡了些许。
沈璃屈指，将这缕灵气，轻轻点向珠光草那蜷缩的叶片。
她向来是贪心的人，想死者生、生者死，想救出她没来得及救出的人们，想有能够反悔的能力……
想变强、想成仙。
纵然天道或许有变，但既然上古时有人能够做到，那没道理现在的人不能做到。
而既然现在的人能做到，沈璃觉得，她也能做到。
至少此刻，她的心水能够救一株草的命。【3】
水灵气缠上珠光草的叶片，蜷缩的叶片颤了颤，随后以极快的速度吞噬了这一缕灵气，叶片重新化为碧绿，那几颗玉津果变得更加饱满、明亮！
——
【1】荆芥：猫薄荷。
【2】“水者，万物之本原也”：出自《管子·水地》。当然也是现代科学，比如生命诞生于海洋。
【3】此处指心肾相交，阴阳协调后产生的，能够滋养生命的精华。（道教里通常来讲是津液，但这里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