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依旧被溽热包裹,宫墙外的槐树上,蝉鸣声嘶力竭。乾清宫东暖阁四角,巨大的冰鉴无声吞吐着寒凉白雾,勉力驱散着殿内的燥意。朱允炆终于搁下批阅了一日奏章的朱笔,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却敏锐地落在了通政司刚加急呈送来的那份奏疏上。
锦盒打开,厚实的棉纸,工整沉稳的馆阁楷体映入眼帘——这是北直隶总督陈瑄的手笔。朱允炆精神一振,方才的倦意瞬间消散不少。
“臣陈瑄谨奏:臣自蒙圣恩,总督北直隶,弹指已过四月。赖陛下圣德威被四海,三军用命于疆场,官属尽职于案牍,百姓归心于新政,幸得天眷,臣等殚精竭虑,未敢懈怠,今局面粗安,成效初显,幸不辱使命……”
开篇是陈瑄一如既往的恭谨与克制,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笃定,却让朱允炆嘴角微微上扬。他沉下心,逐字逐句地细读下去。
奏疏条理分明,以实据服人:
查办、革除贪庸、怠惰、勾结燕藩旧势力之劣员计一百二十七人。
考绩甄选,自六部、地方干吏中擢升、调派精干官员八十六人填充各司府州县。
“整肃官场,风清弊绝”八字并非虚言,各级衙门效率显着提升,推诿塞责之风大为收敛。
清丈田亩之成果斐然,清理隐匿田产逾四十万顷,尽数登记入册,岁赋可期。
收拢、妥善安置无地流民三万一千余户,分发荒地、种子、农具,助其重归田垄。
北平城内商业复苏迹象明显,经户部统计,新开张各业铺面较年初增长四成,市面渐趋繁荣。
新军三大营建制完备,招募、训练精兵,兵员满额,士气昂扬。
沿边关隘、烽燧台堡修缮加固工程告竣,了望哨卡日夜不息。
以格物院新制水泥修筑之驰道,已贯通主要卫所驻地,大军调动、军资转运效率倍增。
各府州县官学已复课开学,登记在册学子已达五百余名,朗朗书声再现于乡野市镇。
《大明时报》“北直隶版”发行网络覆盖全境,宣讲新政之利,解读朝廷律令,疏导民心。
“民心思定,谤言渐息,舆论导向已牢牢掌握于朝廷掌心。”
看着这一条条扎扎实实的成绩,朱允炆心中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以指节轻轻叩击着光滑的紫檀御案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好!好一个陈瑄!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北地疮痍,竟能在区区数月之间,焕发出如此生机!此真乃擎天之柱,社稷之臣!”
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王钺,察言观色,适时奉上一盏温度刚好的雨前龙井,轻声道:“陛下龙眼识人。陈总督确是国朝不可多得的实干能臣。内廷也收到些风声,说陈总督自入北平以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案牍劳形,数月之间白发陡增。此等忠勤,着实令人感佩。”
朱允炆接过茶盏,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水熨帖着心脾。他目光继续下移,落在奏疏最后一段凝练的文字上,眉宇间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然则,北地方靖,其根基犹未扎深蒂固,尤须谨小慎微。近日,臣留心观察边境榷场,见朝鲜商贾较前骤减,往来行旅神色亦显仓惶闪躲。细究之下,多有借行商之名,暗中打探我边镇军备虚实者。更有辽东逃人口供,影影绰绰指称朝鲜国王李芳远似有异动,其心难测……此事虽如风过草偃,微末难察,然牵一发而动全局,臣以为,不可不察,不可不防。”
“李芳远……”朱允炆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投向御案一角的北疆舆图,在辽东与朝鲜的位置上流连片刻。一丝寒意取代了方才的喜意,但这丝寒意并非畏惧,而是帝王对潜在威胁的天然警惕。片刻思忖后,他猛地抬头,眼中已是决断的光芒:
“拟旨!”
王钺立刻躬身准备提笔。
“北直隶总督陈瑄,夙夜匪懈,尽忠体国,数月之间,使疮痍之地焕然生机,吏治澄明,民生渐苏,军备整饬,教化复兴,功勋卓着,实为群僚楷模!特赐麒麟服一袭,以彰其功勋劳绩。加太子少保衔,以示朝廷倚重!”
王钺奋笔疾书,朱允炆口述继续:“着令陈瑄,将治理北直隶之方略细则、成败得失、经验教训,不分巨细,详尽总结编纂成册。务必务实,不避讳错失,不溢美功绩。此册须能成为‘活水源头’,他日推行新政于天下各处,皆可引为圭臬!”
圣旨送达北平时,陈瑄正在巡视重修一新的德胜门。数月的呕心沥血,让这位昔日以精悍刚直着称的漕运干臣身形清减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深刻了些许,但那双眼睛却因日夜操劳而淬炼得更加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与迷雾。
宣旨官抑扬顿挫地宣读完毕,将象征无上荣宠的麒麟服和加官进爵的旨意奉上。周围僚属、将士无不露出钦羡振奋之色。
陈瑄面色平静无波,双手恭敬接过圣旨与玉带麒麟服,深深一揖:“臣,陈瑄,叩谢天恩!请天使回禀陛下,北直隶粗安,全赖陛下神武圣德、将士用命、官民同心,臣不敢贪天之功为已有。眼下局面,不过初见微效,根基尚未深扎,风浪未经验证,真正的考验,只怕还在后头。”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并无丝毫功成的骄矜,反而带着一种居安思危的清醒。这份冷静,让宣旨官和周围随员心中更添几分敬重。
当夜,喧嚣了一日的北平城渐渐归于寂静。陈瑄屏退左右,只带了一名贴身护卫,再次登上德胜门坚固宽阔的城楼。夏末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拂着他身上象征恩宠的麒麟官袍,衣袂微微飘动。
脚下,修复一新的城墙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冷光,坚实而沉默。城南方向,新筑成的钢筋水泥水闸(水门)静静屹立,锁钥着通惠河的水流,在月色下倒映出粼粼波光。更远处,通州码头方向灯火星星点点,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那里正在日夜加紧扩建,为即将到来的更大规模的漕运需求和可能的后勤保障做准备——这幅景象,是新生北直隶活力与潜力的无声见证。
他的首席幕僚,也是从漕运司便跟随其多年的心腹张谦,悄步走近,声音压得很低:“制台大人,陛下谕旨嘉奖,天恩浩荡。编纂治理经验成册之事,该如何着手?属下等立刻去召集文案……”
陈瑄的目光依旧投向东北方向幽暗深邃的天际线,仿佛能穿越千山万水,看到那片名为朝鲜的土地。他没有立刻回答张谦的问话,而是缓缓道:“这编纂之事,要办。陛下深意,不仅是记功,更是为了以儆效尤,为天下树标范。”
他转过身,眼中精光湛然:“但你要记住我接下来的话:这册子,必须编成一本‘活册子’!不仅要详实记录我们做了什么,如何做的,取得了哪些成果;更要如实地、详尽地记录我们做错了什么,遇到了哪些预想不到的困难、陷阱,付出了什么代价,又是如何从中吸取教训,蹚出一条路来的!绝不能写成一篇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唯有如此,此册才有价值,才是对陛下、对朝廷真正的赤胆忠心!”
张谦心头一震,“活册子”三个字,重如千钧,道尽了陈瑄务本求实、不粉饰太平的品格。
陈瑄的手抚过城垛口新砌的青砖,粗糙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感。他再次抬起手臂,指向东北方向的苍茫夜色:“你看这北直隶,如今新政初成,气象稍新。但它的使命,非止于境内安泰。此地,背倚燕山,俯瞰中原。”他的手指坚定地移向东北:“经辽东,控朝鲜,扼倭奴海上之路!”接着转向西北方向:“出居庸,制大漠,阻遏北元残狼南下之途!未来,这里就是帝国北疆的铁壁铜墙,更是帝国剑指四方的坚固基石!”
在接下来的编纂工作中,陈瑄亲自主持,对幕僚班子耳提面命。
当幕僚们开始起草“文治武功”相关章节时,陈瑄特意点明了在张谦负责的“安境辑民、应对突发事态”章节中增加一个全新的部分:“边情侦测与应急响应”。
“将此条目单列!”陈瑄指示道,“将我们如何从边境榷场看似寻常的贸易量增减变化中(如朝鲜商贩骤减),察觉到暗流的涌动;如何从那些看似无心的商旅闲谈(如行脚货郎传递的只言片语),乃至边境百姓的流言蜚语中,筛选出有价值的情报片段(如李芳远异动);又如何利用投诚的逃人(无论是蒙古散骑还是朝鲜叛卒),交叉印证信息真伪,最终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边境动态预警机制,详细记录下来!尤其要写清楚我们最初如何忽略细微迹象而险些延误战机,后又如何亡羊补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京。
总参谋部值房内,烛火通明。魏国公、总参谋长徐辉祖并未因夜深而离去。他身前的书案上,摊开了数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机密文书:辽东都司例行密报、皇城司辽东分站的加密线报、外务司关于朝鲜国动向的分析汇总……
他锐利的目光在这些文字间反复审视、比对:
“朝鲜国主李芳远近月以来,频繁召见各道节度使入京奏对……”
“朝鲜派驻我境之使团,人数超出常例近倍,且其中夹杂大量无官方身份的武官随行……”
“朝鲜王庭卫队将领朴元宗上月秘密北巡图们江,停留逾十日……”
“与朝鲜一水之隔的对马岛倭寇,最近动作频频,船队出没次数激增……”
徐辉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当看到陈瑄奏疏抄件中那句对朝鲜动向的隐忧提示时,他的神色陡然变得更加凝重。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提笔在空白奏本上写下刚劲有力的数行字:
“朝鲜国王李芳远,居心回测,举措频繁异乎常规。其国内军事调动迹象明显,对外联络倭寇行迹诡异,窥探我辽东虚实之心昭然若揭。种种迹象,皆指向其或有铤而走险、趁我国力北顾(北直隶新政)之际,在辽东挑起事端之巨大风险!局势恐已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恳请陛下圣心早断,预做筹谋!”
北平的夜风已有凉意,吹过宽阔的城头,更显凛冽。城楼上高悬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光芒映照在陈瑄沉静的脸上。张谦肃立身后,等待着最后的指示。远处的通州灯火,与金陵皇城中那盏代表帝国最高权力的烛光,似乎在这寂静的夜空遥相呼应。
陈瑄收回望向辽东方向的深邃目光,转身面对张谦,沉稳的声音在风中异常清晰:
“明日召集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三衙主官,及总督府各房参赞、主事,我有三件事要议!”
“其一,各司、府、县,立刻对当前已推行新政进行‘回头看’!仔细排查:清丈的田亩有无遗漏?分到田的流民是否真有耕种能力?商户的税费减免是否落到实处?各衙门是否存在懈怠、敷衍或欺上瞒下之弊端?新政成果,万不能成为纸面文章,必须实打实地扎根于民心!”
“其二,”他的声音陡然加重,“责成都指挥使司,抽调精锐,立即加强沿鸭绿江一线边境之巡视戒备!特别是针对朝鲜方向的哨卡、堡塞,给我把眼睛擦亮些,耳朵伸长些!过往榷场贸易记录、商旅盘查文牒,全部再梳理一遍!任何蛛丝马迹,即刻上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张谦震惊的脸,斩钉截铁地道出最后一点:
“其三,由总督府牵头,会同户部、工部北直隶清吏司、总参谋部北平行营,共同着手——规划、勘测,并尽快拿出详尽条陈:铺设自北平城东出山海关,直至辽阳、沈阳的烽火联络系统!修建与之平行的、同样以水泥为基、确保大军辎重通行无阻的驰道!在通州码头下游,择址兴建大型军需转运粮仓!”
夜风骤然强劲,吹得陈瑄一身崭新的麒麟官袍猎猎作响,腰间的玉带金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屹立在城头,身形挺拔如松,目光灼灼似电。在这个刚刚品尝到安定与荣耀滋味的仲夏之夜,他的心思已飞越关山,投向了那片笼罩在诡异平静之下的辽东大地。一个以坚固的北直隶为跳板、更为宏大也更为凶险的国家战略蓝图,已然在他胸中落下了第一笔。
而此刻,在平壤的景福宫深处,一场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密谈,也刚刚在烛影摇曳中结束。一股足以撼动帝国东北边陲的暗流,正悄然汇聚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