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离开京城已有五日。
越往南走,官道两旁的景致便越发青翠。空气里少了北方的干爽,多了几分湿润的暖意。厚重的冬衣早已被收起,换上了轻便的春衫。
那辆堪称“移动行宫”的马车里,俨然成了双胞胎的专属游乐场。
苏妙妙放弃了对两个精力过剩的奶娃娃进行“行程管理”的打算。她用软垫在车厢里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将团团和圆圆两个小家伙像放养小羊羔一样,随他们在里面爬来滚去。
“娘……亲……花……”圆圆的小手指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野花,口齿不清地喊着。
“对,是花,黄色的花。”苏妙妙把她抱起来,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团团则显得沉静许多,他正专注地摆弄着一个苏妙妙亲手制作的“鲁班锁”。小小的眉头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
墨渊坐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本地方志,目光却时不时地从书卷上移开,落在妻子和孩子身上。那张冷峻的面容,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线条都柔和了许多。
【这才是生活嘛!老公孩子热炕头,哦不,是热马车。一路南下,游山玩水,顺便再去处理一下我的家族遗留问题。简直是带薪休假,完美!】
苏妙妙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大型驿站——云台驿。
云台驿依山而建,规模不小。亲卫们熟练地清空了驿站最好的一个独立院落,安排警戒。苏妙妙抱着在马车上睡了一下午,此刻正精神抖擞的圆圆,刚下车准备活动一下筋骨,就听到一阵单调而乏味的读书声,从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传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那声音稚嫩,却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疲惫感,几十个孩子的声音汇在一起,像是几十只小和尚在毫无感情地念经。
苏妙妙的职业病,瞬间就犯了。
【我的天,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搞这种催眠式教学?这不是我小时候最痛恨的早自习模式吗?不行,我得去看看。】
她把女儿交给奶娘,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驿站后面,一间破旧的瓦房,门上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写着“孙氏蒙学”四个字。
苏妙妙悄悄走到窗边,捅破一层窗户纸,往里看去。
屋里光线昏暗,摆着十几张高矮不一的旧书桌。一个年过半百,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身形干瘦的老先生,正拿着一把戒尺,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就是这蒙学的先生,孙夫子。
孩子们大的有十来岁,小的不过五六岁,一个个正襟危坐,扯着嗓子,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千字文》。大多数孩子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眼神呆滞,纯粹是在机械地重复。
“孙小山!”孙夫子忽然停下脚步,戒尺重重地敲在了一张书桌上,“你来背!”
一个看起来最瘦小的孩子猛地站起来,吓得一哆嗦,张着嘴,结结巴巴地念道:“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后面呢?”孙夫子厉声喝问。
“后……后面……”孙小山吓得小脸煞白,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哼!就知道吃!让你背书,比登天还难!”孙夫子扬起戒尺,眼看就要打下去。
突然,那个叫孙小山的孩子,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夫子……为什么……为什么是‘天地玄黄’?天是蓝色的,地是黄色的吗?可我们家后面的地是黑色的呀。”
这个问题,让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孩子们都用一种混合着佩服和恐惧的眼神看着他。
孙夫子也愣住了,随即勃然大怒:“放肆!圣贤之言,岂容你这黄口小儿质疑!让你背,你就背!哪来这么多为什么!伸出手来!”
苏妙妙在窗外看得直皱眉。
【完了,又一个‘好奇心’要被扼杀了。这老头,简直是扼杀创造力的凶手!不行,我得管!】
她不再偷看,大大方方地推门走了进去。
“先生且慢。”
屋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孙夫子看到一个穿着华贵,容貌绝美,却打扮得十分利落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神情冷峻的侍卫,不由得一愣:“你……你们是什么人?擅闯学堂,成何体统!”
“我是路过的。”苏妙妙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直接走到那个叫孙小山的孩子面前,蹲下身,温和地对他说,“你问得很好。‘天地玄黄’,是出自一本很古老的书,书里说,‘天谓之玄,地谓之黄’,意思是说,天是幽深的青黑色,地是黄色的。但你说得也没错,我们脚下的泥土,很多时候是黑色的。因为土里有腐烂的树叶和草根,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小虫子,它们混在一起,就把土染黑了。黑色的土地,才肥沃,才能长出好庄稼。”
她这番简单易懂的解释,让孙小山和周围的孩子们都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烁着新奇的光。
“一派胡言!”孙夫子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圣人之言,自有其深意,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用这些乡野之谈就能曲解的!”
“先生此言差矣。”苏妙妙站起身,一点也不怵,“教育,不是让孩子变成一个只会重复的空罐子,而是要点燃他们心里那把叫‘好奇’的火。您让他们背‘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可他们有几个人,真的抬头看过天上的月亮是怎么变化的,星星又是怎么排列的?”
她说着,干脆对着屋里所有的孩子招了招手:“走,都出来!今天我给你们上一堂不一样的课!”
“你……你放肆!”孙夫子气得直跺脚,可孩子们已经按捺不住好奇,一窝蜂地冲出了压抑的屋子。
院子里,天色将晚,夕阳正美。
苏妙妙没讲什么大道理,她指着天边的晚霞:“你们看,那是什么颜色?”
“红色!”
“还有黄色!”
“为什么太阳下山的时候,天会变色?”一个大点的孩子问。
“因为太阳光,其实有好几种颜色混在一起。傍晚的时候,光要穿过很厚很厚的大气,就像跑了很远的路,没力气了。那些跑得慢的颜色就掉队了,只有跑得最快的红色和黄色的光,才能跑到我们眼睛里。”苏妙妙用最简单的比喻,解释着瑞利散射的原理。
她又带着孩子们来到院子角落的一棵大树下,让他们用手去摸树皮的纹路,去闻树叶的味道。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书上就八个字。可你们看这棵树,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落叶。这,就是‘寒来暑往’。你们把果子收回家,藏在地窖里,冬天拿出来吃。这,就是‘秋收冬藏’。知识,不在书里,就在我们身边。”
孩子们彻底兴奋了,叽叽喳喳地围着她,问东问西。
“王妃,为什么鸟会飞?”
“王妃,蚂蚁为什么要搬家?”
孙夫子站在廊下,看着这前所未见的一幕,从最初的愤怒,到震惊,再到茫然。他教了一辈子书,从未想过,书,还可以这样教。孩子们那一张张充满求知欲的、兴奋的小脸,和他学堂里那些死气沉沉的表情,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墨渊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外。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地球是圆的”的苏妙妙,眼中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与欣赏。
***
夜色降临,驿站的院落里,升起了熟悉的炭火。
一口鸳鸯锅,再次被架了起来。但这一次,锅里的汤底,却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香气。
那是一种混合了柠檬草的清新、青柠的酸爽、辣椒的火热以及多种香料的复合味道,霸道又开胃,光是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正是苏妙妙为南疆之行,特地研发的“冬阴功”锅底。
“来来来,都尝尝!”苏妙妙招呼着众人,“南边湿气重,容易没胃口。我这锅底,主打一个酸辣开胃,祛湿排汗!保证你们吃完,浑身通透!”
新鲜的鱼片在酸汤里一涮,鲜美无比;肥牛卷在辣汤里一滚,酣畅淋漓。就连团团和圆圆,都分到了用不辣的酸汤煮的软烂面条,吃得小嘴油乎乎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院门口踟蹰不前。正是那位孙夫子。
他闻着这股奇异的香味,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来,对着墨渊和苏妙妙深深一揖。他白天已经从驿丞那里,知道了这两位的惊天身份。
“草民孙茂,白日里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王爷和王妃,还请恕罪。”
“不知者不罪,先生请起。”墨渊淡淡地说道。
苏妙妙则笑嘻嘻地站起来,拉过一张凳子:“先生来得正好,一起吃点?尝尝我这新口味的火锅。”
孙夫子本想拒绝,可那股味道实在太诱人,他教书的束修微薄,平日里难得沾上荤腥,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他老脸一红,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凌霜递给他一副碗筷。他学着苏妙妙的样子,夹起一片鱼肉,在酸汤里涮了涮,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一股极致的酸、辣、鲜、香,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味道,让他浑身一颤,额头上立刻冒出了一层细汗。他一辈子吃的都是咸鲜口味,何曾受过这等冲击。
“怎么样?刺激吧?”苏妙妙得意地问。
孙夫子被辣得说不出话,只能猛点头,然后又迫不及待地去夹第二筷子。
“先生,”苏妙妙一边吃,一边说道,“其实我觉得,教育和这火锅,是一个道理。”
孙夫子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您看,这锅里,有白汤,有红汤。有的人喜欢吃辣,有的人喜欢清淡。我们不能强迫所有人都吃一个味道。孩子也是一样,有的孩子擅长背诵,有的孩子擅长算术,有的孩子就喜欢摆弄花花草草。这叫‘因材施教’。”
“我这锅底,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因为知道南下路途湿热,所以才用了这些能开胃祛湿的香料。这叫‘因地制宜’。教育,更该如此。对山里的孩子,就多教他们认识草木鸟兽;对城里的孩子,就多教他们算术经商。圣贤书要读,但也要让他们读懂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
孙夫子停下了筷子,他被苏妙妙这番话,震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因材施教”、“因地制宜”,这些词他都懂,可他从未想过,能和一口火锅,和教育孩童联系在一起。
他看着锅里翻滚的食材,又想起下午那些孩子们兴奋的脸庞,心里那堵坚持了一辈子的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王妃……”他放下碗筷,站起身,再次深深一揖,“草民……受教了。”
***
一顿“冬阴功”火锅,吃得众人大汗淋漓,却又通体舒畅。
孙夫子没有多留,他离开时,步履有些蹒跚,仿佛在思考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第二天一早,苏妙妙在桌上发现了一张字条,是孙夫子留下的,上面只有八个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车队再次启程。
苏妙妙靠在软榻上,心情大好。
【搞定一个老顽固!虽然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但好歹开了个好头。看来我的新教材,市场前景广阔啊!】
“你在想什么?”墨渊给她递过来一杯清茶。
“我在想,以后咱们的孩子长大了,是上清华呢,还是上北大?”苏妙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墨渊听不懂,但他知道她又在想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地说道:“他们想上什么,就上什么。有你这样的娘亲,他们的路,注定比别人宽阔。”
苏妙妙嘿嘿一笑,将头枕在他的腿上,目光望向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
南方的山,越来越青,水,越来越绿。
那片藏着她身世之谜的土地,也越来越近了。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香囊里那颗坚硬的“相思子”。
【神木谷,赤蝎……不管你们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洗干净脖子等着吧。本女王的‘教育改革’和‘美食入侵’,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头呢!】
旅途还长,但苏妙妙已经嗅到了冒险那令人兴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