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戒律堂的姑娘怔怔地看着张停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心疼。
他们的夫人，竟然在这样的时刻，首先想到的依旧是稳定家族，甚至是要隐瞒自己承受的如此巨大的痛苦。
“夫人······”那姑娘的声音哽咽。
“按我说的去做。”
张停离的声音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反而显现出的，磐石般的坚定。
那姑娘含泪点点头，匆匆退下传令。
房间里只剩下张停离一人。
她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着，腹部的疼痛一阵阵的袭来，提醒着自己刚刚失去的是什么。
张停离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指节，然后缓缓地、紧紧地攥成了拳。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刺痛的实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对抗内心那汹涌的，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悲恸。
门外，隐约传来族人低地的议论声，虽然刻意压低了，但是以张停离的耳力，依然能够轻而易举的捕捉到。
“真是太可惜了。”
“族长大人和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啊。”
“谁能想到，唉。”
“都是那些天杀的汪家人！要不是他们。”
“此仇，不共戴天。”
族人们的惋惜，悲伤，以及那迅速转化为对汪家更深，更烈的仇恨，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张停离的心头。
张停离闭上眼，将眼中最后一丝软弱的湿意逼退。
个人的悲伤，可以刻意压抑，但这份因汪家而起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她记住了。
不仅是为了张家历代的恩怨，不仅是为了今晚的火灾与偷袭，更是为了这个她甚至来不及感受其心跳的孩子。
张停离重新睁开眼，眸中已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孕育着风暴的寒潭。
她掀开被子，无视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强行下床。
脚步有些虚浮，但张停离扶住了床柱，稳住了身形。
悲伤，留给过去，留给黑夜。
天亮之前，张停离必须重新站起来，成为那个能够支撑起整个张家的族长夫人。
因为，张家不能倒。
立冬的后半夜，风格外凛冽，卷着未散尽的烟火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穿透厚重的窗棂，带来刺骨的寒意。
张停离披着一件厚重的深色外袍，坐在议事厅的主位上。
脸色苍白的如同初雪，不见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封冻在最深处。
腹部的绞痛并没有停歇，一阵阵的提醒着张停离刚刚经历的一切。
身体深处那种空茫的坠痛，远比刀剑之伤更难以忍受，像是心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但是，张停离的背脊挺得笔直，放在太师椅冰冷扶手之上的手，手掌心还有刚刚用力的红痕。
最先来的是张海客，他几乎是在听到那姑娘的传令后，马上来见张停离。
看见自己小姨那苍白虚弱的样子，张海客心中一紧，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的声音带上了浓浓的担心：“夫人。”
张停离摆摆手，示意张海客别说那些无关要紧的话题，正事要紧。
张海客看懂了自己小姨的意思，他深知她的性子，早点把事情办好，早点让她能够好好休息才是对的。
张停离现在一心只想把家族的事情解决好，她这副身体还不知道能够撑得住多久。
“海客，等会的族会上，你知道该怎么做。”
听见张停离的话，张海客微微颔首，表示知道。
交代好张海客，张停离就让他先退出去了，还是小心为上，做戏就要做全套。
还有半个时辰，张家的管理成员就要过来，张停离必须要在最后的时间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儿。
半个时辰的时间过的很快，议事厅内陆续到来的张家的核心成员——十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掌管各项事务的内管事、以及像张海客那样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他们在看到张停离的一瞬间，都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神色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乌泱泱的站了几十个人，先是恭敬的像张停离问了一声好，然后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等待她开口发话。
张停离神色如常，除了异常苍白的脸色，丝毫看不出身体抱恙的样子。
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人都到齐了，戏台子都搭好了，好戏也该上场了。
“你们都看到了吧，今日的内乱，”张停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遍整个议事厅。
几十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低着头颅：“回夫人，看到了。”
张停离的眼神带上了悲切，语气也是说不出的沧桑难过：“既然你们都看到了，我就不多说了。”
“现在，张家已经不安全了，这次内乱，家族损失太过于沉重了。”
“张家快倒了。”
“诸位还是趁早收拾行装，另寻他处吧”
议事厅众人闻言，如同晴天霹雳，骤然炸响。
原本肃穆寂静的议事厅瞬间掀起一阵不安的骚动，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主位上那个依旧挺直脊梁的族长夫人。
“夫人，此话何意？”一位长老率先踏出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张家屹立千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岂能因为一次偷袭便轻言‘倒了’？”
“是啊，夫人！”另外一位掌管外务的管事紧接着附和，脸上满是焦急和不解。
“请夫人收回成命！”
······
群情激昂，议论声、劝阻声、表忠心之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后半夜的沉寂。
他们看着张停离，希望从她脸上看出一丝这是在考验他们或者另有深意的痕迹。
然而，张停离的脸上只有一片近乎冷漠的平静，以及那苍白之下难以掩盖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抬起手，轻轻往下一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彷佛带着千钧之力，议事厅内的喧哗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停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