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史官院,比成都的丞相府冷得多。
陈寿蜷缩在案前,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将最后一卷竹简捆好。窗外的雪下得正紧,落在院中的柏树上,簌簌作响,像极了蜀地秋雨打在武侯祠的瓦上。
案上摊着的,是《三国志·蜀书》的定稿。最上面一卷,写的是《后主传》,末尾那句“后主举家东迁,既至洛阳,册命为安乐县公”,墨迹已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滞涩。
“陈大人还在忙?”同僚王隐抱着一卷《魏书》走过,瞥了一眼案上的竹简,笑道,“蜀书不过附骥之作,何必如此费心?”
陈寿没抬头,只是用布巾擦拭着砚台:“亡国之史,更该仔细。免得后人读起,只当是天命使然,忘了人心向背。”
王隐撇撇嘴,没再说话,转身离去时,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寿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来洛阳三年,早已习惯了这般轻慢。魏国的史官们提起蜀汉,总带着“蕞尔小国”“自取灭亡”的不屑,仿佛那四十三年的基业,不过是历史长河里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可他忘不了。
忘不了年轻时在巴西郡,父亲教他读《出师表》,读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时,老泪纵横的模样——父亲曾是马谡的参军,街亭失守后被削职为民,却始终藏着一枚刻着“汉”字的旧印。
忘不了延熙年间,他在姜维军中做主簿,看到将军在沓中屯田,夜里还在灯下推演兵法,案头的《兵法二十四篇》被翻得卷了边。那时的士兵们常说:“跟着姜将军,总有一天能回长安。”
更忘不了成都陷落那日,他躲在藏书楼的夹层里,听着外面魏军的呼喝,看着窗外飘落的“汉”字旗,像一片被风吹断的叶子。
这些,都该写进史里。
他重新铺开竹简,提笔蘸墨,写下《诸葛亮传》的评语。笔尖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上顿了顿,墨滴落在竹面上,晕开一小团深色,像一滴凝固的血。
这八个字,是他斟酌了三年才定下的。起初想写“智计无双”,又觉太轻;想写“忠勇盖世”,又觉不足。直到前日,他去邙山祭拜姜维的无名坟,看到几个蜀地来的老妇,正用衣襟兜着蜀地的泥土,一点点撒在坟上,嘴里念叨着“丞相保佑,将军安息”,才忽然明白——诸葛亮的伟大,从不是打赢了多少胜仗,而是用一生的坚守,在蜀人心里种下了一颗“汉”字的种子。
可这颗种子,终究没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翻到《后主传》的初稿,上面有一行被划掉的字:“后主暗弱,信谗远贤,自致倾覆。”这是司马昭授意要写的调子,却被他偷偷改了。此刻定稿上写的是:“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昏暗之后。”
他不敢直指其过,却忍不住留下一丝余地——刘禅或许不是天生的昏君,只是在安逸里丢了初心,在奸佞中磨了棱角。就像成都那些世家子弟,起初或许也怀过“兴复汉室”的热血,只是日子久了,便在锦官城的繁华里,忘了祁山的风雪。
案头堆着几卷从成都带来的旧档,是他冒着风险保存下来的。其中一卷,是黄皓主持修订的《蜀科》,上面把诸葛亮定下的“轻徭薄赋”改成了“加征南中贡赋”,字迹谄媚而急切。另一卷,是姜维最后一次北伐的奏疏,上面详细列着军需缺口,请求朝廷拨款,末尾却批着“国库空虚,暂缓再议”——那是刘禅的笔迹,旁边还有黄皓添的小字:“姜维虚耗钱粮,可罢其兵权。”
陈寿将这两卷档案放在一起,忽然觉得,蜀汉的灭亡,早被写在了这些纸页上。一边是苛政猛于虎,榨干了百姓的耐心;一边是忠言逆耳,凉透了将士的热血。当朝堂成了奸佞的游乐场,当忠良成了“虚耗钱粮”的罪臣,就算诸葛亮复生,怕也难挽狂澜。
“大人,钟司徒派人来问,蜀书何时能定稿?”书吏在门外禀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寿应道:“三日后便可。”
书吏走后,他拿起《黄皓传》的竹简,上面写着“操弄威柄,终至亡国”,字字锋利。可写下这些字时,他眼前总浮现出另一个人——谯周。那位在成都力主降魏的光禄大夫,此刻在洛阳做着阳城亭侯,日子过得安稳。史书中该如何写他?是“审时度势”,还是“卖国求荣”?
他想起成都陷落前夜,谯周在朝堂上侃侃而谈:“若降魏,可保百姓无虞;若死战,不过玉石俱焚。”那时的他,站在朝臣末尾,看着谯周花白的胡须,忽然觉得一阵寒意——当“保全百姓”成了投降的借口,当“玉石俱焚”成了恐惧的托词,这个王朝的骨气,早就被磨没了。
最终,他在《谯周传》里写下:“刘氏无虞,一邦蒙赖,周之谋也。”却在末尾加了一句“周虽不用于世,而门人传其业甚众”——他不想褒奖,也不愿诋毁,只留一个模糊的影子,让后人自己去品。
雪停了。陈寿推开窗,冷冽的空气涌入,带着一丝清新。院墙外传来孩童的嬉笑,是几个蜀地来的移民子女,正在堆雪人,用树枝给雪人插了一顶纸糊的“汉”字帽。
他忽然想起南中的霍弋。上月收到旧部的书信,说南中七郡至今仍用“炎兴”年号,霍弋每日带着士兵在武侯祠前操练,夷汉百姓凑钱重修了破败的祠堂,香火比往日更盛。
还有吴地的陆抗。传闻他在西陵加固城防,把诸葛亮的《兵法》刻在城墙上,让士兵们日日诵读。江东的孩童,如今也会唱蜀地的《北伐歌》,虽不知其意,却唱得格外有力。
这些,史书中或许不会详写。史官的笔,总倾向于记录帝王将相的兴亡,却容易忽略那些散落民间的星火。
陈寿重新提笔,在《蜀书》的最后,加了一段“评曰”:
“蜀地险塞,沃野千里,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备因之,遂有三分。及禅嗣位,惑于阉竖,怠于政事,终至倾覆。然武侯遗泽,流于南中;姜伯约之忠,存于邙山。蜀人至今思之,非独感其智,盖念其心也。”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笔搁在砚台上,长长舒了口气。
窗外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远处的汉魏故城遗址,断墙残垣在阳光下沉默着,像在诉说着什么。
陈寿知道,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或许会被后人删减,或许会被曲解。但他还是想留下这些细节——诸葛亮案头的残卷,姜维甲胄上的伤疤,刘禅酒杯里的倒影,南中老妇衣襟里的泥土。
因为他明白,蜀国灭亡的根本原因,从不在这些文字里,而在这些细节背后的人心。
是诸葛亮“兴复汉室”的信念,曾点燃过人心;是刘禅“乐不思蜀”的麻木,曾冷却过人心;是黄皓、谯周之流的自私,曾蛀空过人心;而那些在绵竹战死的士兵,在南中坚守的将士,在洛阳偷偷祭拜的百姓,又在一点点焐热那些冷却的、被蛀空的人心。
历史的尘埃会掩埋王朝的废墟,却掩不住那些未烬的星火。
陈寿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将《蜀书》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收好。旁边的格子里,放着他尚未完成的《诸葛亮集》,收集了丞相的奏疏、书信、兵法,有的是从旧档里抄录的,有的是从老兵口中记下的,字迹密密麻麻,却透着一股执拗。
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让那些关于“汉”的记忆,关于“坚守”的故事,能在史简之外,多留一些痕迹。让后人知道,蜀汉的灭亡,从来不是结束。那些在灭亡中显现的人心,那些在绝望里不肯熄灭的信念,才是历史最该记住的东西。
洛阳的雪又开始下了,轻柔地落在史官院的屋顶上,像一层薄薄的纱。陈寿望着窗外,忽然觉得,这雪再大,也盖不住那些藏在心底的热。
就像成都的芙蓉,明年春天,总会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