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深秋，祁山道上挤满了回撤的蜀军。枯黄的野草被马蹄踏碎，混着泥泞溅在士兵的裤腿上，队伍里不时传来咳嗽声与抱怨声，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长蛇，在秦岭的沟壑里缓慢蠕动。
杨仪勒住马，望着前方拥堵的队伍，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手里攥着诸葛亮的遗令，墨迹早已干透，可“令杨仪负责撤军”这几个字，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手。
“杨长史，前面过不去了！”传令兵策马奔回，声音里带着惊慌，“魏将军说，他要率军断后，让我们先撤，可他的部众堵在山道上，不肯挪窝！”
杨仪的脸色沉了下去。魏延——这个从先主时期就桀骜不驯的将军，果然在这个时候发难了。他拨转马头，朝着队伍前方冲去，身后的亲兵紧紧跟上，甲胄碰撞声在山谷里格外刺耳。
转过一道山弯，果然看见魏延立马横枪，挡在路中央。他身后的士兵列成阵势，手里的刀枪闪着寒光，与杨仪带来的人对峙起来。
“文长，你想违抗丞相遗令？”杨仪隔着十丈远喊道，声音因愤怒而发颤。
魏延冷笑一声，用枪尖指着杨仪：“丞相遗令？我看是你假传军令！丞相尸骨未寒，你就想把大军撤回汉中，断送北伐大业？”
“断你娘的大业！”杨仪身边的将军何平忍不住骂道，“祁山堡快守不住了，再不撤，我们都得死在这儿！你想断后？我看你是想趁机投魏！”
“放你娘的屁！”魏延拍马向前，枪尖几乎要戳到何平脸上，“老子跟着先主打天下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敢污蔑我？”
眼看就要动手，姜维从后面赶了上来，勒住双方的马：“两位将军息怒！丞相刚走，魏军就在后面追，我们不能自相残杀！”
他转向魏延，语气放缓了些：“文长，我知道你想完成丞相的遗志，可现在粮草已尽，将士们饿得连刀都举不动了，再守下去，只能白白送死。不如先撤回汉中，整顿兵马，日后再图北伐，如何？”
魏延的脸色稍缓，却依旧梗着脖子：“要撤你们撤！我魏延就是战死在陇西，也不会退一步！”
杨仪在一旁冷笑道：“说得比唱的好听！你不肯撤，怕是舍不得你在祁山私藏的那些粮草吧？”
这话戳中了魏延的痛处。他确实在祁山堡囤积了些粮草，本是为了防备意外，却被杨仪拿来做文章。魏延怒喝一声，挺枪就向杨仪刺去：“老子杀了你这小人！”
姜维眼疾手快，横刀架住长枪，火星四溅。两边的士兵见状，也纷纷拔刀相向，山谷里瞬间乱成一团。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混在一起，惊得林子里的飞鸟扑棱棱飞起，遮暗了半边天。
混乱中，一个年轻的士兵被推倒在地，手里的半块麦饼滚进泥里。他看着那块沾满泥浆的麦饼，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是他今天唯一的口粮。旁边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背，叹了口气：“别哭了，丞相不在了，谁还管我们的死活？”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所有人头上。正在厮杀的士兵们动作一滞，看着眼前的同袍，又看看远处隐约传来的魏军号角声，眼里都生出茫然。是啊，丞相不在了，他们在这里打生打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魏延也停了手，喘着粗气看着周围的士兵。他们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悍勇，只剩下疲惫与麻木。他忽然想起诸葛亮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或许不只是对北伐的遗憾，还有对他们这些人的担忧。
“让开。”魏延放下枪，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杨仪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妥协。
“我率军断后。”魏延调转马头，对身后的士兵道，“但你们记住，谁敢趁机作乱，休怪我枪下无情！”
队伍终于重新动了起来，可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压抑。士兵们低着头赶路，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山谷里回荡。杨仪跟在队伍后面，看着魏延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恨魏延的跋扈，却也不得不承认，此刻若没有魏延断后，他们怕是走不出这祁山道。
可他不知道，这场混乱，只是撤军路上的开始。
三日后，队伍行至陈仓道口，又出了乱子。负责押送粮草的校尉报告，说有一批粮草不翼而飞，怀疑是被士兵私藏了。杨仪派人搜查，果然从几个士兵的行囊里翻出了米袋，里面装着满满的白米。
“你们好大的胆子！”杨仪指着那几个士兵，气得浑身发抖，“将士们都在挨饿，你们竟敢私藏粮草？”
为首的士兵抬起头，脸上满是绝望：“长史，我们也是没办法。家里的婆娘孩子快饿死了，我们……我们想带点米回去。”
杨仪一怔，竟说不出话来。他想起南郑的士族粮仓里堆如山的粮食，想起成都宫里那些被浪费的酒肉，再看看眼前这些为了家人铤而走险的士兵，只觉得一阵心凉。
“放了他们吧。”姜维叹了口气，“把米还给他们，让他们……回家去吧。”
杨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几个士兵抱着米袋，对着姜维磕了几个响头，转身消失在山林里。他们走后，更多的士兵放下了武器，说要回家。
“不能放他们走！”杨仪急道，“放他们走了，大军就散了！”
可他的话没人听。越来越多的士兵离开了队伍，有的往汉中方向走，有的干脆回了蜀地。他们嘴里念叨着：“丞相不在了，还打什么仗？”“回家种地，总比死在外面强。”
杨仪看着溃散的队伍，突然瘫坐在地上。他终于明白，诸葛亮临终前为何要让他撤军——不是怕魏军追杀，而是怕这支早已人心涣散的军队，在失去主心骨后彻底崩溃。
姜维站在山坡上，望着夕阳下越来越稀疏的队伍，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他想起诸葛亮交给自己的兵法，想起那些“兴复汉室”的誓言，可此刻，连让士兵们跟着他走回汉中，都成了奢望。
远处传来魏军的呐喊声，越来越近。姜维拔出刀，对剩下的士兵喊道：“不想死的，跟我走！”
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只有寥寥数百人举起了刀。他们跟着姜维，在暮色中向着汉中的方向突围，身后是魏延断后的厮杀声，和那些四散奔逃的身影。
祁山道上，散落着被丢弃的兵器、旗帜，还有没吃完的谷糠。一只乌鸦落在断裂的“汉”字旗上，啄食着地上的血迹，发出嘶哑的叫声。
这场撤军，最终变成了一场溃败。将相间的积怨、士兵的绝望、后方的混乱，在诸葛亮去世后彻底爆发出来。当一支军队失去了信念，失去了凝聚力，哪怕有再勇猛的将军，再精良的武器，也挡不住溃散的命运。
而蜀汉的命运，也正如这支溃散的军队一样，在秦岭的寒风里，一点点走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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