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国司令部。
“程翻译官。”樱花军通讯兵敲桌，“即刻去西药厂，监督伪军清点存货，佐藤中佐要亲自过目。”
程慧芳抬头，堆起温顺笑：“好，我这就去。”
转身拿文件时，指甲在“下午三点”的“三”字上，划道浅痕。
小林邦彦办公室里，程慧芳垂手侍立，低眉顺眼扮演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翻译官，耳朵却如精密雷达，捕捉会议桌每一个音节。
“……此次‘樱花雨’计划，关系圣战全局！”
省城特高课赶来的大佐开口，声音冷硬如金属，“目标区域已锁定，务必确保投放点隐秘、高效，杜绝泄露！所有部队，需严格执行特殊防疫条例……”
“哈依！”小林邦彦挺直脊背，“请大佐放心！目标区域已最高警戒！四门封闭，机枪阵地用混凝土彻底封死！确保连带菌老鼠，都无法从城内逃逸！”
“病菌”“投放”“最高警戒”“封死孔隙”……
这些冰冷词汇让她只觉得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几近冻结。
樱花雨？防疫条例？被封死的狗洞？这绝非寻常军事行动，是细菌战！
他们要把这座城，数十万同胞，变成活生生的培养皿与坟场！
程慧芳只觉得胃里像被什么东西搅翻了，一阵强烈的恶心直冲喉咙。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借着那点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大脑必须清醒。
此刻，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像架精密的筛子，疯狂过滤着那些足以致命的信息：
城东废弃的面粉厂是临时仓库，行动代号“寒露”，初步投放时间定在七日后的子夜……每一个字都重得像块石头，死死压在心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会议结束，大佐离开。
小林邦彦因被赋予重任，脸色亢奋发红，转向程慧芳，语气斩钉截铁：“程桑，明天上午八点，随我去城东面粉厂临时指挥部，协调‘物资’清点登记，务必翻译准确。”
“哈依！属下明白！”程慧芳深深鞠躬，低垂眼睑掩住眼底惊涛骇浪。
城东面粉厂！正是会议提的“特殊物资”临时仓库，小林邦彦带她去……这是把她往核心毒巢推！
走出阴森司令部大楼，深秋冷风灌进程慧芳单薄衣衫，她却觉不到凉意，满心焦灼如烈火焚身。
时间！
关键是时间！
“寒露”在即，全城像被封进铁棺材，必须立刻送消息！直接传递？无异自杀，还会打草惊蛇。
她快步走向通讯科，几名伪军联络官正等城防巡逻口令调整通知。
程慧芳拿文件，深吸气，挂起职业化的笑。
“各位长官。”她声音清晰，指文件指令，“小林少佐最新命令：明日，城东面粉厂区域因‘重要物资’转运，需加派双倍巡逻，务必确保……”
她顿了顿，扫过伪军不耐烦的脸，自然“修正”关键信息，“务必在辰时三刻前完成布防，持续警戒至戌时末。期间，非授权人员靠近，格杀勿论！”
伪军联络官飞快记录，未察觉异样。
辰时三刻？戌时末？程慧芳心脏狂跳。
小林原命令是巳时初（上午9点）布防，警戒至酉时末（下午7点）。她提前布防、延长警戒，“误差”小到难引伪军警觉。
可对苏砚卿安插的眼线而言，城东面粉厂非正常时段成最高警戒区，时间点又接近“寒露”，就是疯狂闪烁的红灯，足够引发最高警惕！
做完这步，程慧芳没有停下来，而是回小隔间，佯装整理会议纪要，实则是拿速记本，用简化符号缩写记下核心信息：
“樱雨计划-细菌-投放点：城内多水源\/人群密集区-仓库：东面粉厂-代号：寒露-时间：七日后子夜-四门封死，孔隙堵，最高戒严”。
偏厅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在雕花窗棂透进的微光里打着旋儿。
程慧芳穿着文职套装，戴着那副标志性的圆框眼镜，安静地坐在客位上，她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个西洋铁盒点心匣子。
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张不起眼的的薄纸片，塞进匣子最下层的蛋糕底托缝隙里。
刚将匣盖轻轻合拢，推至茶几中央，门口便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苏砚卿来了。
她步调依旧从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缎旗袍，外罩同色薄绒开衫，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银梅花簪。
“程翻译官。”苏砚卿她微微颔首，仪态万方地走到主位前，“劳您亲自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程慧芳立刻起身躬身：“苏小姐言重了。听闻沈大少爷身体抱恙，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程翻译官有心了，代我们兄妹多谢少佐关怀。”苏砚卿亲自执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青瓷茶壶，纤纤玉指稳如磐石，为程慧芳斟了一杯热茶。
“苏小姐太客气了。”程慧芳接过茶杯，并未立刻饮茶，而是状似无意地环顾这间布置清雅的偏厅，目光最终落在窗边小几上摊开《杜工部集》书册上，书页还停留在《月夜忆舍弟》那一篇。
她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压抑的天空，脸上浮现出几分文人墨客感时伤怀的怅惘：
“秋意渐浓，见沈大少爷案头诗卷，想起少佐前几日赏菊吟诵的汉诗，颇有意境。”
她顿了顿，仿佛沉浸在某种诗意的氛围里：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只是深秋‘寒露’节气将至，寒意刺骨，也不知这满城的人……”
“露重风寒，更需添衣护体，闭户藏暖。”苏砚卿声音依旧温婉，眼神却精准捕捉到了致命关键词——寒露，以及未尽之语里沉重暗示——满城的人！
她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在杯沿轻敲一下，像确认暗号：“程翻译官说得是，‘寒露’天湿冷伤人，多谢提醒，府里上下，定会…加倍小心。”
程慧芳心中巨石轰然落地！苏砚卿懂了！
懂了“寒露”这个致命时间点，懂了对“满城人”的担忧，那杯沿轻响，就是确认暗号！
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露出疲惫的浅笑：“苏小姐贤惠持家，定安排妥当。点心请趁热用，我不多打扰沈大先生静养了。”
情报种子，通过三种无害渠道悄然播下。程慧芳做完能做的，只剩等待与祈祷。
沈府书房。
沈筠靠在躺椅上，盖着厚毯，听到苏砚卿说“她之前特意打电话，说小林有手稿送‘墨韵书局’让你亲取……必有蹊跷”，浑浊眼眸瞬间爆发出锐利光芒。
“寒露……时间点！”他猛地想起忠伯送来、来自“墨韵书局”的靛蓝绫面包裹。
“快！书局送来的东西！”沈筠挣扎着要起身。
苏砚卿疾步过去，拿包裹利落地拆，里面是小林附庸风雅的茶道研究文稿。
她快速翻阅，纸张哗哗响，突然，文稿中间一张对折薄纸飘落。
沈筠一把抓过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潦草的符号缩写。
这些符合在普通人眼里如同天书，可沈筠却很快就读懂了，因为他长期研究旅人符号笔记，对这“密语”有超乎常人的直觉：
“樱雨-菌-投：水\/人密-仓：东粉厂-代：寒露-时：七日后子夜-门封死，孔堵，最高戒严。”
每一个符号，都像炸弹在沈筠脑中炸开！
樱雨计划、细菌、投放点在水源和人群密集区、仓库在城东面粉厂、代号“寒露”、时间七日后子夜、四门封死孔隙堵、最高戒严……
“噗——！”沈筠只觉得眼前一黑，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手中薄纸：“东面粉厂…寒露……子夜……细菌…他们……要绝我全城！”
苏砚卿脸上写满了玉石俱焚的决绝，迅速地抽走沈筠手中的纸：“大哥，撑住！消息必须立刻送出去！”
她猛地转向紧闭的窗户。深秋的天空阴沉如铁，沉沉地压在灰败的城市上空，窒闷得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