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凡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
夕阳的余晖正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挤进来，在办公桌上切割出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像一架沉默的钢琴，琴键上落满了尘埃。
办公室是新换的，“重点案件督查办公室”的牌子昨天才挂上，油漆味还没散尽，混杂着新文件柜的木料清香，构成了一种陌生的、属于权力的气味。
周立国给他的这间办公室，比他之前那个科员的格子间大了三倍不止，位置也更好，正对着市委大院里那片小花园。从这里看出去，能望见花园里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树冠，郁郁葱葱，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庇护着下面的一方天地。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站在这里，还感觉自己像是终于站到了这把巨伞之下，有了喘息和扎根的空间。
可现在，王建国那通电话，像一阵来自北方的寒流，瞬间穿透了这层看似安稳的庇护，让他感觉自己正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片广袤的雪原上。
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房间的昏暗里。他走到办公桌后，那张崭新的、符合他现在身份的真皮转椅，他却没有坐下，只是用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扶手上。
他想见我。
这五个字，在丁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同的分量和解读。
这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而是一种通知。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棋手对棋子的通知。
丁凡的思维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开始疯狂地分析这背后所有可能的深意。
第一种可能：敲打。
他最近在江州的动作太大了。从李明杰到孙大伟，再到钱文广，拔掉的每一个，都不仅仅是江州本地的钉子，他们的根系或多或少都与省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钱文广，能在江州公安局长的位置上坐二十年，背后不可能没有省里的靠山。
自己的行为，或许在某些人看来，已经破坏了某种官场生态的平衡。王建国作为省委组织部长，负责维护干部队伍的稳定，他出面来敲打一下这个“不守规矩”的年轻人，合情合理。
但丁凡很快否定了这个推测。
王建国的语气不对。那句“小同志”，以及那声轻笑，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亲近感，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如果是敲打，语气会更冷，更具压迫感，绝不会如此“和蔼可亲”。在官场，真正的敲打，往往是无声的，或者，是通过第三方来传递的，绝少有组织部长亲自打电话这么兴师动众。
第二种可能：试探。
钱文广的倒台，必然在省里引起了震动。很多人恐怕都在好奇，江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市纪委小干部，到底是谁的人？他背后站着谁？是省纪委的哪位大佬，还是京城下来的某股力量？
官场最怕的，就是“未知”。一个无法被归类的、战斗力又极强的棋子，会让所有棋手都感到不安。
所以，王建国想亲自见他一面，通过谈话，来摸清他的底细，判断他的派系归属，评估他的威胁性与可利用价值。
这个可能性很大。
丁凡的脑海里浮现出王建国那张在省台新闻里常见的脸，国字脸，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沉稳，不露半点情绪。这样的人，就像一潭深水，你根本不知道水面之下，是暗流涌动，还是藏着吃人的巨鳄。
第三种可能：招揽。
这是丁凡认为最有可能，也是最危险的一种。
一柄锋利的刀，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必须将其折断，或者，收入刀鞘，让它再也无法出鞘。
丁凡很清楚，自己表现出的“能力”和“价值”，足以让任何一个有更高追求的政治人物动心。王建国作为组织部长，门生故吏遍布全省，他必然也在构建属于自己的政治版图。将丁凡这样一员悍将收入麾下，等于得到了一把可以用来清除异己、攻城略地的利器。
而一旦接受招揽，就意味着要站队。
站队，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
他将不再是为“正义”而战，而是要为某个派系的利益而战。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将不再纯粹，都需要经过精密的政治算计。今天让他查张三，他不能去碰李四。明天让他放过王五，他就必须对赵六的罪行视而不见。
那柄名为“天网恢恢”的审判之剑，将彻底沦为一把争权夺利的家丁武器。
这是丁凡绝对无法接受的。
可问题是，他有拒绝的资格吗？
丁凡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看着楼下花园里三三两两散步的干部。他们步履悠闲，谈笑风生，享受着下班前的片刻宁静。
在他们眼中，自己已经是市纪委冉冉升起的新星，是周立国书记面前的红人，是手握重权的“丁主任”。
可丁凡自己清楚，在王建国那种级别的存在面前，他这点成就，渺小得就像花园里的一粒尘埃。
周立国可以为他挡住来自市里的风雨，但绝对挡不住来自省委常委会的压力。如果王建国铁了心要动他，只需要一纸调令，就能轻易地将他调离江州，扔到一个无足轻重的闲散岗位上，让他这把刀，在岁月的尘埃里慢慢生锈。
这杯茶，他必须去喝。
但他不能就这么毫无准备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