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回宫后的第三个月,应天府迎来了永乐元年的第一场雪。
细雪无声地覆盖了紫禁城的琉璃瓦,也掩盖了乌龙潭畔那场深夜处置的最后痕迹。静思园的门锁已经锈蚀,墙头枯草在风雪中瑟瑟发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有些东西,是雪掩不住的。
文华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朱雄英端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资治通鉴》已经半个时辰没有翻页。
“殿下可是累了?”张显宗的声音从旁传来,温和中带着一丝谨慎。
朱雄英抬起头,十二岁的少年眼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先生,太祖爷爷说,帝王之心当硬时须硬。可若事事皆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话……对吗?”
张显宗心中一惊,环视四周确认无人,这才压低声音:“殿下此问,关乎为君之道。太祖雷霆手段,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然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太过则焦,不及则不熟。”
“那父皇现在……是在调火候吗?”
这个问题,张显宗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册:“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殿下该去给陛下请安了。”
朱雄英起身,走到殿门口时忽然回头:“张先生,姚广孝……真的该死吗?”
风雪从门外卷入,吹动少年额前的碎发。张显宗站在光影交界处,面容模糊:“殿下,有些人该死与否,不在其罪,而在其时。”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朱雄英心中盘旋了许久。
御书房内,朱标正在批阅奏折。他的面前堆着三摞文书:左边是各地灾情奏报,中间是军务急件,右边则是……锦衣卫的密报。
自朱元璋临朝后,锦衣卫的权限被暗中扩大。指挥使蒋瓛如今每日必呈密报,内容从百官私宴闲谈,到市井流言蜚语,无所不包。
朱标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密报,展开:
“十一月廿三,邵永善于府中私会门生七人,闭门两个时辰。其间有‘国本’、‘道统’、‘太祖严苛’等语泄出墙外。具体言论不详。”
“十一月廿七,魏国公徐辉祖于西山猎场密会定远侯王弼遗属,赠银五百两。言语间有‘武勋凋零’、‘兔死狐悲’之叹。”
“十二月初一,孔府遣人密送书信至礼部右侍郎陈迪府中,内容未截获。送信人三日后由陈府后门悄然离去。”
朱标的手指在“内容未截获”几个字上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三日前早朝后,蒋瓛单独留下的禀报:“陛下,孔府那边……锦衣卫的人进不去曲阜。衍圣公府戒备森严,钦赐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特权,臣等实在……”
“知道了。”朱标当时只说了这三个字。
现在想来,父亲虽然敲打了孔府,但那棵千年大树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撼动。而锦衣卫的触角……伸得确实有些长了。
朱标提起朱笔,在邵永善那份密报上批了四个字:“不必深究。”又在徐辉祖那份上批道:“故旧之情,人之常情。”
正要批孔府那份时,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陛下,户部尚书郁新、工部尚书郑赐求见。”
“宣。”
两位尚书一前一后进来,面色凝重。
“陛下,”郁新开门见山,“浙江、江西清丈田亩之事,出问题了。”
事情比朱标预想的更复杂。
按照新政规划,清丈田亩本应逐步推进。但朱元璋的雷霆手段后,地方官员为了表忠心、避嫌疑,开始“超额”执行。浙江布政使司下令三个月内完成全省清丈,结果下面州县为了赶进度,手段粗暴。
“淳安县令带衙役、卫所兵丁强行丈量,与乡民冲突,死三人,伤二十余。”郁新呈上奏报,“更有甚者,嘉兴府一些胥吏趁机勒索,有田者需交‘丈量费’,无田贫户也被强征‘勘验银’。民怨沸腾。”
郑赐补充道:“工部派往苏松修水利的官员也报,当地大户暗中串联,以‘太祖严令不得扰民’为由,阻挠清丈。甚至有生员煽动,说清丈是‘与民争利’,要上书朝廷。”
朱标的眉头越皱越紧。这正是他当初推行新政时最担心的——好政策被歪嘴和尚念坏了经。
“传旨,”他沉吟片刻,“浙江清丈之事即刻暂停。淳安知县革职查办,参与冲突的卫所千户调离。死者厚恤,伤者医治。”
“陛下,”郁新犹豫道,“若就此暂停,恐其他地方效仿……”
“不是暂停,是整顿。”朱标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大明疆域图》前,“传朕旨意:清丈田亩之国策不变,但需明定章程。第一,各地不得擅自设定期限,以‘查清、查实’为准;第二,严禁卫所兵丁参与,只许地方衙役,且需有乡老见证;第三,设‘清丈监察使’,由都察院、户部共派,巡视各地。”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再有借清丈之名行勒索之实者,斩。煽动抗拒国策者,无论官民,严惩不贷。”
“那苏松的大户阻挠……”郑赐问。
朱标冷笑一声:“他们不是拿太祖的话当挡箭牌吗?好,朕就给他们一句太祖的话——‘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告诉那些人,清丈是为了公平税赋,减轻小民负担。谁再阻挠,就是与朝廷为敌,与万民为敌!”
两位尚书精神一振:“臣等明白!”
两人退下后,朱标独坐良久。他拿起另一份奏报——来自吕宋的陈守拙。
与朝中的压抑不同,这份奏报透着海风般的直率:
“臣陈守拙谨奏:自奉陛下密旨及太祖严令以来,吕宋驻军已增至三千,战船十二艘。十月击退佛郎机船队一次,焚其小船三艘,俘二十七人。然臣观之,西夷船坚炮利,非一朝一夕可制。”
“今吕宋汉民已逾两万,开垦田地、经营商铺者众。当地土王初时抗拒,见我军民齐心、武备渐强,转而求盟。臣以为,当效成祖时云南沐氏故事,羁縻与屯垦并行。”
“另,佛郎机俘虏中有通译言:其国在极西之地,国土不及我一省,然船队遍四海。其所以强,不在兵多,而在商贾与火炮并重。臣冒死进言:海疆之固,非仅持刀兵可成。若禁绝商路,恐失制海之机。”
朱标的手指在“商贾与火炮并重”几个字上轻轻敲击。
陈守拙的见识,确实超过许多朝中大臣。但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文书,顶个屁用!”
他提笔批示:“卿言有理,然非常之时,当行稳致远。军备不可松,商路需严控。佛郎机俘虏暂押,择其可用者探听西夷情势。余者,卿自处置。”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卿在海外,多艰险。有事可密奏直呈,不必经有司。”
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无奈之举——朝中关于海事的争论,已经被父亲彻底压制。若陈守拙的奏报经过兵部、礼部,不知又会掀起什么波澜。
入夜,雪下得更大了。
邵永善府邸的后院书房,炭火微微。这位被勒令“闭门思过”的礼部尚书,其实从未真正闲下来。
房门轻响,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闪身进来,抖落一身雪花。
“邵公。”
邵永善抬头,看清来人后吃了一惊:“显宗?你怎敢……”
来人掀开兜帽,正是张显宗。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发红,眼中却闪着光:“从东宫侧门出来的,无人察觉。”
“太冒险了!”邵永善急道,“锦衣卫如今无孔不入,若被察觉……”
“所以长话短说。”张显宗坐下,压低声音,“邵公可知,今日陛下暂停了浙江清丈?”
邵永善点头:“听说了。陛下这是……以退为进?”
“不全是。”张显宗神色凝重,“陛下在找第三条路——既不全盘否定新政,也不照搬太祖铁腕。但这条路……太难走了。”
两人沉默片刻。窗外风雪呼啸。
“姚广孝死前,”邵永善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曾托人给我带过一句话。”
张显宗猛地抬头。
“他说:‘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然冰下之水,未尝停流。’”邵永善苦笑,“我当时不解其意,现在想来……他早料到有今日。”
“冰下之水……”张显宗喃喃重复。
“显宗,你是太子师,有些话只能对你说。”邵永善倾身向前,“陛下仁厚,天下皆知。但如今朝局,非仁厚可解。太祖以铁血止沸,压住了表面,却让暗流转向地下。你看——”他掰着手指数,“武勋敢怒不敢言,但私下串联未绝;清流噤声,但书信往来更密;孔府表面收敛,实则观望;地方执行新政走样,民怨却在积累……这些,都是冰下之水啊。”
张显宗深深吸了口气:“邵公的意思是……”
“我在想,”邵永善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姚广孝所谓‘变局’,或许不是他期待的那种‘变’。而是一种……压力累积到极限后的爆发。太祖的盖子盖得越紧,下面的蒸汽就越烫。总有一天……”
他没有说完,但张显宗听懂了。
“那陛下……”
“陛下在走钢丝。”邵永善叹息,“一边是太祖的遗威,一边是现实的困境;一边要稳定,一边要变革。这根钢丝,能走多久?”
张显宗起身:“我该走了。邵公保重。”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这些话,我不会对太子说。他还小,不该承受这些。”
邵永善点头:“自然。只是……若有一天,太子不得不面对这些时,希望你能告诉他:为君者,当知何时破冰,何时导流。一味封堵,终非长久之计。”
紫禁城西北角,那座不显眼的宫苑内,朱元璋正就着烛火看一份密报。
这是他退养后保留的习惯——蒋瓛的密报,一式两份,一份送朱标,一份送他。
苍老的手指在纸面上移动,朱元璋的嘴角扯出一个难以解读的弧度。
“邵永善……张显宗……嘿,这些读书人,终究是耐不住寂寞。”
他放下密报,看向侍立一旁的老太监:“标儿今日的处理,你怎么看?”
老太监躬身:“陛下处置得当,恩威并施。”
“得当?”朱元璋摇头,“太软!浙江那个知县,该杀!苏松那些大户,该抄几家!不流点血,他们不知道疼!”
“可是陛下,”老太监小心翼翼,“太子陛下仁厚……”
“仁厚是好事,也是坏事。”朱元璋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中,紫禁城的轮廓在雪光里隐隐约约,“咱当年杀人,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是为了立规矩,是为了让后来的人少杀人。”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标儿以为咱老了,心软了。其实咱看得清楚——这大明的病,不在表面在根里。清丈田亩为什么难?因为动了士绅的奶酪。海疆为什么争议大?因为触了守旧派的逆鳞。道统为什么被拿出来说事?因为有人想用这个压皇权!”
“咱杀姚广孝,不是因为他说的不对,”朱元璋的声音低沉下来,“而是因为他说的太对,而且说的不是时候。他就像一把刀,能治病,也能伤人。标儿现在还用不好这把刀,咱就替他收起来。等将来……等英儿那辈,或许就能用了。”
老太监不敢接话。
朱元璋沉默良久,忽然问:“英儿最近怎么样?”
“皇太孙殿下勤学不辍,只是……似乎心事重重。”
“该有心事了。”朱元璋走回桌边,拿起另一份奏报——这是朱雄英近日的课业,张显宗特意抄送来的。上面有少年关于“水至清则无鱼”的疑问。
看着孙子的笔迹,朱元璋的眼神柔和了一瞬,但随即又变得锐利:“传句话给蒋瓛:东宫那边,盯着可以,但别伸手。谁敢对英儿不利,诛九族。”
“是。”
“还有,”朱元璋的手指在朱雄英的课业上点了点,“告诉张显宗,有些道理,可以慢慢教。但有一条现在就要让英儿明白——为君者,不是要做清官,是要做明君。清官只需自己干净,明君要让天下干净。这两者,不一样。”
雪后初晴,朱雄英难得得了半日闲暇。他没有告知任何人,只带着两个贴身侍卫,悄悄出了东宫。
马车在静思园外停下。门上的锁已经锈死,围墙也显得比记忆中更高。
“殿下,此地不祥,还是……”侍卫劝道。
朱雄英摇摇头,走到潭边。冬日的乌龙潭结了薄冰,冰面下墨绿色的潭水缓缓流动,深不见底。
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姚广孝在潭边垂钓的样子;想起那个老僧说的“风起于青萍之末”;想起父皇与祖父那场无声的较量;想起张显宗那句“有些人该死与否,不在其罪,而在其时”。
冰面映出少年清秀而迷茫的面容。
“殿下,”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雪天路滑,怎么来这儿了?”
朱雄英回头,看到张显宗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肩上落着未化的雪花。
“先生怎么……”
“臣听闻殿下出宫,便跟来了。”张显宗走到潭边,与朱雄英并肩而立,“殿下在看什么?”
“看冰下的水。”朱雄英轻声说,“邵尚书说,姚广孝死前留了一句话:‘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然冰下之水,未尝停流。’先生,这冰下的水,最终会去哪里?”
张显宗沉默良久,缓缓道:“水往低处流,这是天道。但若冰封太久,水蓄积过多,可能破冰而出,也可能……改道而行。”
“改道?”
“是的,殿下。”张显宗看向少年,“就像黄河,千百年来数次改道。有时是因为天灾,有时是因为人祸。但无论怎么改,它终究要入海。这天下大势,也是如此。”
朱雄英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这个比喻。
“先生,父皇现在……是在防着黄河改道吗?”
张显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殿下可知,为何定国号为‘大明’?”
“取《易经》‘大明终始’之意?”
“是,也不是。”张显宗望向远方,“‘明’字,日月并辉。日有日的灼烈,月有月的清辉。为君之道,亦当如此——该如烈日当空时,便雷霆万钧;该如明月照夜时,便润物无声。陛下如今……正在学着何时为日,何时为月。”
朱雄英思索着这番话。忽然,他听到冰面传来细微的“咔嚓”声。
低头看去,潭心处的薄冰裂开了一道缝隙,冰下的水涌上来,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冰……开始化了。”少年轻声说。
张显宗也看到了那道裂缝。他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邵永善那番话的真正含义——太祖的铁腕如同严冬,冰封了一切。但春天总会来,冰总会化。而化冰之时,才是真正的考验。
因为冰封时,万物蛰伏;化冰时,沉渣泛起。
“殿下,该回宫了。”张显宗收回目光,“今日之事,不必对他人提起。”
“我知道。”朱雄英最后看了一眼那道冰裂,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乌龙潭的冰面上,裂缝正缓缓蔓延。冰下的水无声流动,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
而应天府的大街小巷,雪正在融化。雪水汇入沟渠,流入秦淮河,最终奔向长江,奔向大海。
在这座表面平静的帝都之下,无数暗流正如这雪水一般,悄然汇聚,寻找着出口。
帝国的春天,就要来了。但谁也不知道,这个春天带来的,是滋润万物的甘霖,还是冲垮堤坝的洪流。
马车驶回紫禁城时,朱雄英掀开车帘,望向巍峨的宫墙。阳光照在积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少年眯起眼睛,心中默默重复着祖父的话、父亲的话、先生们的话。那些关于仁厚与铁血、变革与稳定、冰封与流动的教导,在他心中交织、碰撞。
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面对这一切。
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学会看懂这冰面之下的水流,学会在日月之间找到自己的光。
马车驶过东华门,消失在宫墙深处。
乌龙潭重归寂静。只有冰裂的声音,在无人听见的角落,细微而持续地响着。
咔嚓。
咔嚓。
仿佛某种倒计时,又仿佛新时代破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