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的篝火已燃至尾声，炭火发出暗红的光，在渐凉的夜风中明明灭灭。巴特关于蔚蓝之冠假期那荒诞又带着一丝温暖的回忆，在露比忍俊不禁的笑声和伊莉丝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渐渐淡去。
然而，假期终究是短暂的插曲。当巴特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篝火的暖意仿佛瞬间被吸走，空气重新凝结起学院石墙特有的冰冷与压抑。
“假期结束。第二个学年。”巴特的语气恢复了彻底的漠然，甚至比之前讲述分班摩擦时更冷，带着一种事后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
“摩擦……升级了。”他用了一个精确的词。“不再是孤立的小动作和幼稚的排斥。‘荣耀之庭’的核心贵族圈子，以及我们班那几个视我为眼中钉的‘天才’，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伊莉丝的眼神锐利起来：“有组织的打压？”
“是。”巴特肯定道，暗银的瞳孔在炭火的微光下如同冻结的寒潭。“资源封锁变本加厉，几乎断绝了我获取高阶材料和稀有文献的渠道。流言开始在学院各个角落滋生，内容从‘身份可疑’、‘力量来源不正’到更恶毒的‘可能已被异界生物污染’。导师们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质疑增多，评分标准异常严苛。”
“甚至……”巴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怒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出现了有预谋的陷害。”
“陷害？！”露比惊呼，小脸气得通红。
“一次重要的古代遗迹实践课。”巴特叙述道，语气像是在解剖一具冰冷的尸体。“地点在学院控制下的一个半位面废墟，环境复杂，残留着危险的古代魔能陷阱。我被分配到一个需要深入废墟核心、激活某个关键节点的任务。路线图……是精心修改过的。上面标注为‘安全通道’的区域，实际上连接着一片被标注为‘高危禁区’的不稳定空间裂隙带。”
“他们想害死你！”露比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怒意。
“目的很明显。”巴特的声音毫无波澜。“我在激活节点的过程中，按照错误的路线图行进，触发了空间裂隙的连锁反应。剧烈的空间扭曲撕碎了周围的遗迹结构，也撕裂了我脚下的地面。”
他的描述异常简洁，却充满了毁灭性的画面感。
“我掉了下去。坠向一片……学院地图上从未标注过的、被标记为‘绝对禁区’的深渊裂口。”巴特顿了顿，暗银的瞳孔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篝火，落入了那无底的黑暗。“那一刻，我看到了上方那些‘同伴’的脸。没有惊慌，只有……计谋得逞的冷漠和一丝隐藏的恐惧。他们以为我死定了。”
篝火旁死一般寂静。露比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伊莉丝紧握着拳头，金色的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殊不知，”巴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深渊本身的回响，“就在坠落的过程中，就在我的身体和精神即将被那狂暴的空间乱流撕碎湮灭的瞬间……深渊，向我敞开了怀抱。”
他的叙述陡然切换了场景，语调也带上了一种梦呓般的、置身事外的平静：
“我看到的，不是混乱的虚空，也不是熔岩地狱。是一片……荒凉到极致的大地。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大地干涸龟裂，蔓延到视野的尽头。而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插满了无数的十字架。”
“十字架？”伊莉丝的声音带着惊疑。
“是的。材质各异，形态各异。有粗糙的石质，有腐朽的木桩，有冰冷的金属，甚至……有某种扭曲血肉凝固而成的。它们无声地矗立着，如同这片死亡大地唯一的墓碑森林。”巴特的描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露比忘记了刚才的怒意，被这诡异的景象吸引。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巴特的目光似乎聚焦在篝火的某个点上，“站在离我不远的一个巨大十字架下。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巴和……一束垂落下来的、如同燃烧余烬般的栗色头发。”
“她是谁？”伊莉丝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我，又指向这片无尽的十字架荒原。”巴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然后，我明白了。一场游戏。一场以我的存在为赌注的游戏。一场……为了理解‘选择’本质的游戏。”
“游戏？”露比完全懵了。
“游戏开始了。”巴特的叙述进入了一种高速而冰冷的模式，仿佛在快速翻阅一本残酷的图册。“荒原上出现扭曲的怪物，它们由纯粹的恶意、绝望和被遗忘的诅咒构成。我战斗，用尽一切在学院学到的、以及……在生死边缘本能领悟的东西。每一次濒临死亡，每一次在绝望中爆发出更强的力量，都像是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用血与魂刻下新的印记。”
“那个栗发女孩，”巴特补充道，“她从不直接参与战斗。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个冷漠的观众，又像一个……记录者。她的斗篷在不存在风的无风荒原上微微摆动，栗色的发丝如同凝固的火焰。”
“战斗越来越艰难。怪物的力量几何级增长。我无数次濒临真正的湮灭，灵魂仿佛都要被十字架上残留的哀嚎撕碎。直到……在一次几乎耗尽一切、身体和灵魂都濒临彻底崩解的极限之战后。”巴特的声音顿住，仿佛在触摸一个无形的印记。
“我获得了一个……烙印。”他缓缓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胸口，并非蔚蓝之心的位置，而是更深、更靠近灵魂本源的地方。“一个来自这片荒原、来自这场死亡游戏本身的烙印。它并非力量，更像是一个……凭证。一个通往最终选择的钥匙。”
“最终选择？”伊莉丝和露比的心都提了起来。
“荒原的中心。”巴特的声音带着一种审判般的肃穆，“栗发女孩站在那里。她的面前，出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幻影。
一条，是彻底的毁灭与终结，指向我所认知的‘人类世界’，火焰、崩塌、无尽的哀嚎在其上流淌。另一条，是……渺茫却存在的生机之光，同样指向人类世界，但景象模糊，充满了不确定的痛苦与挣扎。”
“她第一次开口了。”巴特的声音模仿着一种非人的、空灵又带着无尽沧桑感的语调：“‘选择。终结，或延续？终结是慈悲的寂灭。延续是痛苦的循环。’”
巴特沉默了数秒。
“我选了‘延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定。“拯救人类。”
“啊？”露比下意识地惊呼。
“她似乎……无法理解。”巴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忆起的困惑，“栗色的发丝在无形的风中微微扬起，兜帽下的阴影似乎笼罩着巨大的疑问。‘为何？’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困惑，‘你已见证终结的虚妄，延续的苦痛。为何选择延续？’”
“我没有解释。”巴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也不需要解释。‘拯救人类。’我坚持了我的选择。”
“游戏没有结束。”巴特的语调陡然变得急促而充满压力，“路径幻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最终的试炼，比之前所有怪物加起来都要恐怖的存在降临了，那是凝聚了‘终结’意志的具象化。战斗……惨烈到无法形容。我的身体一次次被粉碎，灵魂一次次被撕裂，又被那荒原的烙印和自身顽强的意志强行拼凑回来。每一次重生，都向着那终结的巨兽发起更绝望、也更决绝的冲锋。”
露比和伊莉丝听得屏住了呼吸，仿佛能感受到那毁天灭地的战斗余波。
“我战死了。”巴特的声音异常平静，宣布着这个结局。“在最后一次冲锋中，我的力量、意志、乃至烙印赋予的凭证，都燃烧到了极致。我击碎了那终结巨兽的核心，但自身也彻底化作了荒原上飘散的……光尘。”
“死了？”露比无法理解。
“对，在游戏中，我战死了。”巴特肯定道，但随即话锋一转，“但，这也意味着我通关了。”
“通关了？”伊莉丝抓住了关键。
“嗯。因为我坚持了我的选择，并为之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直至彻底消亡。”巴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释然，“我看到那个栗发女孩，走到了我消散的地方。她沉默地伫立了许久，然后，抬起手。”
“荒原的大地在她脚下震动。无数十字架发出低沉的嗡鸣。纯粹无瑕的光芒在她掌心汇聚、塑形……最终，一个新的十字架，在这片埋葬了无数失败者与终结意志的荒原上，拔地而起。”
巴特的描述带着一种神圣的悲壮感：“它通体洁白，如同最纯净的水晶，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光辉。上面没有任何名字，没有任何雕饰，只有一种……绝对的‘存续’意志在流淌。与周围那些或腐朽、或扭曲、或冰冷的十字架截然不同。”
“她……轻轻抚摸着那根新生的十字架。”巴特的声音变得极其轻微，仿佛怕惊扰了那一刻的静谧，“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直接响彻在我即将消散的意识里……”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重现那句跨越了生死界限的赞美：
“‘你的记录……你的选择……是这片荒原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光。’”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篝火的最后一点火星跳动了一下，彻底熄灭，只留下袅袅青烟和冰冷的灰烬。绿洲的夜，陷入了深沉的黑暗。
巴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刚从深水中浮出的恍惚感：
“当我再次有意识时……我躺在学院宿舍的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身体完好无损，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光怪陆离的噩梦。”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多了一种磐石般的坚定。“胸口的烙印真实存在。对深渊的理解……如同呼吸般自然。而那个荒原，那些十字架，那个栗发女孩和她最后的赞美……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灵魂里。”
“学院里那些陷害我的人，”巴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仇恨，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他们以为我死了，或者侥幸生还也必定废了。当他们再次看到我平静地出现在课堂上时……那种表情，很有趣。”
他站起身，圣骸螺旋无声地悬浮到他身侧，暗银的瞳孔在月光下冰冷地扫过绿洲沉睡的轮廓。
“深渊认可了我。而我的选择……早已在那一刻确定。”他的声音低沉，如同终末的宣判，却又带着一丝源自那片洁白十字架的光芒，“清洁，是为了秩序，为了……延续。”
夜风拂过，带着沙漠的凉意。巴特的回忆，在深渊的试炼与灵魂的抉择中，画上了沉重的句号。那枚来自荒原的烙印，与胸口的“蔚蓝之心”徽章一起，成为了“清洁工”巴特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的印记，指引着他在这充满混乱与终焉的世界中，履行那冰冷而坚定的“归位”使命。而绿洲的短暂休憩，也在这段往事的余韵中，迎来了黎明前的最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