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睁开眼的那一刻,凌惊鸿原本看清的“娘亲”二字,像被风吹散的雾,转瞬消失在混沌里。祭坛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往前压了一步,星图埙还含在嘴里,余音未断。那双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萧砌,嘴唇又动了动——这次她看真了,不是“娘亲”,是“香烬了”。
香烬了。
这三个字像根针,狠狠地扎进她前世最后的记忆里。那天她躺在血泊里,甜腻的香气缠绕着鼻尖,魏渊在她的耳边低语:“香烬了,命就换了。”
她猛地抬起头。香炉还在冒着烟,黑灰打着旋儿地往上飘,刚才炸开的蛊虫残骸黏在石壁上,正一寸寸缩回炉底。
“阿鲁巴!”她压低声音,“掀炉。”
阿鲁巴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抡起流星大锤,却被她抬手拦下了。
“别用锤子,用手。炉底有活物,一震就会逃脱了。”
阿鲁巴愣了愣神,甩开锤子,扑上去一把掀翻香炉的残骸。青铜底座“哐”地砸在地上,裂成了两半。一股腐甜味冲了出来,地面立刻渗出黏液,像呼吸般的起伏着。
云珠捏着糯米饼往后缩,“这味儿……跟刚才那香是一模一样,可它明明烧完了啊。”
“没有烧完。”凌惊鸿蹲下来,银簪挑开炉底的暗格,“香是活的,靠尸气养着。”
暗格里蜷缩着一具干尸,七八岁的模样,穿着宫女的服装,脸色青紫,嘴角裂开了,露出半颗黑牙。尸体左手死死地攥着一块发黑的香饼,右手却空着——掌心刻着个反写的“祭”字,皮肉翻卷,像是临死前自己划的。
萧砌还在发抖。他跪在星图上,血顺着指尖滴进石缝,布防图已延伸到皇陵地宫第三层。凌惊鸿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银针扎进他的肩井穴。
“闭脉。”
萧砌猛地一抽口气,眼白翻起,但血流止住了。
凌惊鸿转向云珠:“把饼屑混药粉,撒在炉边。”
云珠哆嗦着掰碎最后一块糯米饼,和药粉一起撒下。粉末落地瞬间泛起一股白烟,地上的黏液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裂缝中。
“有效!”云珠抓起算盘就要冲,被凌惊鸿抬手给拦住了。
她神色一凛:“先别动尸体!”
银簪挑开干尸的右手——指缝里卡着一根发簪,是玉质,雕着并蒂莲,簪头嵌了颗宝石,在幽光下泛着暗红色。
云珠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苏婉柔当年戴的那支!”
“不是。”凌惊鸿眯着眼,“苏婉柔那一支,宝石是紫晶的。这支是血曜石,和先帝玉玺上的同源。”
云珠的脸色一下变了:“可是玉玺的宝石,二十年前就碎了,碎渣埋在皇陵的祭坛下……”
话还没说完,凌惊鸿把发簪浸进茶盏。
茶水原本是清亮的,一碰簪子立刻变得浑浊,接着水面逆流,一圈圈收拢,最后拼出四个字:龙生逆嗣。
“血曜石遇茶成谶。”凌惊鸿冷笑道,“这不是信物,是祭物。当年有人用这簪子,把不该出生的人换进了龙胎。”
云珠的手一抖,茶盏掉落地上,碎片上的水迹还在动,慢慢拼成一张婴儿的脸——眉心有痣,和萧砌小时候一模一样。
阿鲁巴突然伸手去拿干尸怀里的香饼。
“别动——”
凌惊鸿刚喊出口,阿鲁巴已经捏住了那块发霉的饼。
地面“轰”地一震。
二十八宿铜人从四面破土而出,刀尖齐刷刷指向中央。萧砌还在原地,正好站在天权星位上,正是北斗七星的阵眼。
周子陵一直跟在众人的身后,沉默寡言,大家早已经习惯了。
铜人脚底刻着星砂,一落地就开始转动。萧砌额间的北斗胎记突然一阵发烫,金血从鼻腔里渗出来,滴在地上竟被石板吸走了,像干渴的嘴。
“退开!”凌惊鸿冲过去想拉他,刚一靠近,铜人的刀锋一转,拦住了去路。
阿鲁巴还捏着香饼,整个人僵住在原地,脸涨成了酱紫色。
“他触发了阵法。”云珠死死抱住算盘,“这阵要纯阳之血才能激活,萧砌是帝星命格,正好是祭品!”
凌惊鸿盯着阵型。铜人按星位转圈,每转一圈,萧砌就多流一滴血。再这样下去,不用人动手,他自己的血就会被抽干。
她摸出星图埙,凑到唇边,用力一吹。
音波一出,铜人耳中的星砂微微震颤。阵型晃了半息,萧砌脚下的石板裂开了一道缝。
就是在现在。
她甩手掷出三根银针,钉进阵眼四周的缝隙里。针尾药粉迅速扩散,形成一圈淡青色的线。
铜人动作一下停顿住。
“有效!”云珠大声喊道,“药粉阻断了星砂共鸣!”
凌惊鸿喘了一口气,伸手去拉萧砌的胳膊。
指尖刚碰到他的手腕,萧砌突然睁开了眼。
不是清醒的眼神,是空洞的,像被什么附了身一样。
他抬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病人。
“你闻到了吗?”他声音沙哑,“香又来了。”
凌惊鸿皱眉:“什么香?”
“端午那年。”他盯着她,瞳孔缩成针尖,“母妃在焚香,她说要替我挡灾。可香里有蛊,她不知道……她把自己点了。”
凌惊鸿心头一震。
前世她流产那晚,也闻到过同样的香。但她一直以为是魏渊动的手脚。现在看来——
“不是投毒。”她喃喃道,“是献祭。用宫女的命,来换皇子的运。”
云珠突然一下扑到算盘前,十指狂拨。算珠弹起,在空中拼出“丙寅年五月初五”七个字。
正是她前世的生日。
也是萧砌的生辰。
“双生祭。”她声音发抖,“他们本该死一个,活一个。可有人改了局,把两个都留下了。”
凌惊鸿猛地回过头看向干尸。
宫女,丙寅年生,手刻“祭”字,怀揣毒香,手持血曜石发簪——她不是侍女,是替身。
真正的皇后之女,被换出了宫。
而萧砌,本该在那场端午祭里死掉。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人用另一个孩子替代了他。
凌惊鸿看向萧砌,他还在盯着那具干尸,眼神越来越浑浊。
“不能再让他流血了。”她咬牙,“云珠,糯米粉混雄黄,撒在阵外三尺处。”
云珠翻包袱的手直抖:“可……可糯米饼没了,只剩半块栗子糕……”
“用糕也行!”
云珠咬牙掰下一块,混着药粉撒出去。粉末落地,竟在阵外形成了一道浅纹,铜人刀锋扫过时,火星四溅。
阵型又被拖慢了一拍。
凌惊鸿趁机靠近,想把萧砌从阵眼中拖出来。
可他脚底下的石板突然凹陷,精血顺着裂缝往下流,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不行!”云珠尖叫着,“阵眼锁住了!除非有人用纯阳之血破阵,否则他走不了!”
凌惊鸿猛地抬起头。
周子陵呢?
她这才发现,周子陵根本没进来。从香炉炸开后,他就不见了。
阿鲁巴还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块香饼,脸已经紫到发黑。
凌惊鸿冲过去,一掌劈在他的手腕上。
阿鲁巴闷哼一声,香饼掉落在地。
铜人动作一滞。
她立刻吹响了星图埙,音波撞上铜人的耳孔,星砂震出一丝裂痕。她趁机将银针插入阵眼石缝的深处,药粉顺着裂缝渗了下去。
萧砌的身体一软,终于倒下去。
凌惊鸿接住他,手指摸到他。后颈——皮肤下有东西在动,像虫子爬。
“不是血。”她低声,“是香的根。”
云珠抱着算盘爬过来:“那干尸……怎么办?”
凌惊鸿盯着那具蜷缩的尸体,慢慢伸出手,从她怀里抽出那块香饼。
霉斑拼出的“替命”二字还在。
她掰开饼,里面嵌着一小片玉,刻着半枚龙纹。
“这不是结束。”她把玉片塞进袖子里,“是开始。二十年前的祭没有完成,所以它回来了。”
云珠抱着栗子糕碎屑,抖得像片叶子:“可……可那婴儿,为什么喊他娘亲?”
凌惊鸿想起前世的种种过往,心中渐渐明晰——或许那声“娘亲”,并非唤她,而是这婴儿自身命运纠葛的呜咽,是被献祭者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与绝望。
她看向祭坛的深处,那口水晶棺还在,婴儿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但她知道,刚才那一声“香烬了”,不是幻觉。
是提醒。
也是警告。
她扶起萧砌,往出口处走去。
刚迈出一步,脚下的石板突然一阵震动。
铜人脚底的星砂重新又开始转动起来。
萧砌还在她怀里猛烈的抽搐,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别信血曜石……它是假的……”
凌惊鸿脚步一顿。
假的?
她看着发簪,脑海中思绪飞转。如果血曜石是假的,那真正的玉玺宝石在哪?如果当年的献祭是假的,那被换出去的孩子——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手指摸向袖中那片龙纹玉。
玉的切口很新,像是最近才碎的。
而干尸手里的发簪,宝石镶嵌得太过完美,不像历经过二十年。
有人在伪造证据。
有人想让她相信,萧砌是偷来的命。
可真相可能是——他才是正统。
铜人的转动越来越快,刀锋割破空气,发出阵阵尖啸声。
凌惊鸿把萧砌交给云珠:“扶他出去。”
“你呢?”
她转身,向干尸走去。
手指刚碰到那根发簪,簪头宝石突然裂开一道缝。
红光渗出来,像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