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空气凝固。
那股由黄油、奶酪和顶级菌菇构建的香气天堂,被一声凄厉的干呕撕得粉碎。
小李倒在地上的悲鸣,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物,他整个人蜷缩着,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虾米。
那声“呕——”太过撕心裂肺,以至于安东尼奥·图贝尔那只悬在半空、代表着半个松露帝国的手,都尴尬地僵住了。
陈元已经走到了门口,高大的背影将身后一室的震撼与狼藉,彻底隔绝。
“陈先生!留步!”
安东尼奥终于回过神来,声音急切,甚至带着些许因失态而产生的狼狈。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顾不上什么家族掌门人的体面,近乎是挡在了陈元面前,伸开双臂。
“猪血……那只是一个东方式的黑色幽默,一个比喻,对吗?”
老人那双锐利的蓝眼睛里,此刻竟写满了小心翼翼的恳求,仿佛生怕答案是肯定的。
“你只是……不想接受我的条件,所以故意找一个最荒唐的理由来拒绝我?”
他无法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拒绝这种滔天权柄,转头去追逐一头刚刚被放血的猪。
陈元看着他,看着这位松露之王脸上混杂着震惊、不解和祈求的复杂表情,忽然笑了。
“图贝尔先生,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
那眼神,平静,且认真,不带一丝戏谑。
安东尼奥的心,像是被绑上了一块铅块,笔直地沉了下去。
“哥!我的亲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贪吃了!”
小李此刻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陈元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
“咱不去德国!咱哪儿都不去了,直接买机票回国行不行?求求你了!”
他仰起头,一张脸哭得皱巴巴的,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手里的摄像机因为他身体的剧烈抖动而疯狂摇晃。
“我想吃楼下的兰州拉面,我想吃沙县小吃,我想念那些没有霉菌、没有活蛆、更没有热猪血的正常食物!”
他把脸埋在陈元的裤腿上,声音闷闷地传来,充满了绝望。
“家人们,谁懂啊?我只是个臭打工的,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堪比《走近科学》的剧情?我的胃它还是个孩子啊!”
直播信号虽然断了,但他的摄像机还在敬业地录制着这史诗级的一幕。
丁晓曼和江语希对视一眼,前者嫌弃地撇撇嘴,后者则带着几分同情,但两人都默契地往后退了两步,决定暂时和这个“丢人现眼”的同事划清界限。
安东尼奥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头痛欲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他意识到,用财富和权力去捆绑眼前这个神秘的东方男人,是最大的错误。
“陈先生,我为我之前的傲慢与试探,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老人后退一步,对着陈元,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像一个请求宽恕的信徒。
“我承认,我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想用你的舌头作为武器。但是现在,我是在请求你,请求你的帮助。”
他的语气变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招揽,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求助。
“那个‘幽灵’,那个用假货冲击我们市场的人……他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钱。”
安东尼奥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述说一个不可告人的恐怖秘密,眼神里透着深深的忌惮。
“他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妄图扮演上帝的理想主义者。”
老人指了指桌上那碗依旧清澈的“白皇后的眼泪”,眼中满是挫败。
“他认为,大自然是有缺陷的,风土、气候、年份,这些都是不稳定的变量。而他,要用化学和物理,创造出超越自然的、绝对完美的‘永恒风味’。”
“这碗汤,只是他的宣战书,是对我们所有信奉自然造物之人的公开嘲讽。”
安东尼奥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质地诡异的黑色卡片,递到陈元面前。
卡片上没有字,只有一个用银色线条烙印的图案——一团火焰中,一只手正从天上盗取火种。
普罗米修斯。
“三天后,柏林,格兰德酒店。”
老人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
“他将举行一场私人拍卖会,邀请了全球最顶级的富豪与美食家。拍卖品只有一样,就是他最新的作品——‘普罗米修斯之火’。”
“那不是一道菜,那是一种……据他说,可以完美复刻、甚至超越任何一种顶级天然香料的合成公式!”
老人的眼中,燃烧着混杂了恐惧与愤怒的火焰。
“他要毁掉的不是tuber家族,他要毁掉的是‘产地’,是‘风土’,是上帝赐予我们的一切!他要把所有厨师都变成只会使用量杯和滴管的化学家,让真正的烹饪艺术彻底消亡!”
陈元看着那张卡片,目光终于有了一丝锐利的变化。
一瞬间,实验室里所有关于松露、奶酪、黄油的浓郁香气全部褪去。
他的鼻腔里,只剩下一股前世记忆中,撕开预制菜包装袋时逸散出的、冰冷的塑料与防腐剂混合的死气。
那个被复合调味料统治的味觉荒漠,那个所有菜品都沦为标准化工业产品的世界。
那个世界的厨师,何尝不也是在被这样慢慢地、温水煮青蛙般地“杀死”。
“这不是商业纠纷。”
陈元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这是一场战争。”
安东尼奥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没错!是战争!一场扞卫我们信仰的战争!我需要你的舌头,不是去辨别真伪,而是去……”
“审判他。”
陈元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语气森然。
他伸手,接过了那张黑色的卡片,指尖在冰冷的火焰图案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份属于挑战者的嚣张。
“我帮你,或者说,我帮我们自己。”
陈元看向安东尼奥,眼神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但条件,得改改。”
“您说!任何条件!”安东尼奥毫不犹豫地回答,生怕他反悔。
“第一,我不是你的员工,我们是平等的合作关系。我负责在柏林,当着全世界的面,摧毁他的‘神话’。”
陈元语气平淡,仿佛在谈一笔几块钱的买卖:“而你,负责提供一切便利,包括但不限于……去柏林的私人飞机,格兰德酒店的总统套房,以及一张不设上限的信用卡,用于‘战前调研’。”
“当然!这是最基本的!”安东尼奥点头如捣蒜,这些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第二,”陈元瞥了一眼还抱着自己大腿、哭得一抽一抽的小李,“取消那个猪血节,至少,在我们离开欧洲之前,这个项目从行程里划掉。”
“呜呜呜……哥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小李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啜泣,抱得更紧了。
“第三。”
陈元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让安东尼奥心惊肉跳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笑容。
“这场战争的战利品,比如对方的配方或者市场份额,我不感兴趣。但我在你的地窖里,闻到了一块不属于‘白皇后’体系的松露。”
安东尼奥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
“它被单独存放在最底层最阴冷的角落,用混合了火山灰的粘土和阿尔卑斯山顶的苔藓包裹着,环境湿度恒定在95%,温度保持在3摄氏度,对吗?”
陈元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安东尼奥内心最深的秘密。
安东尼奥脸上的血色,在这一刻瞬间褪尽。
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见了鬼一般的骇然。
那是他祖父临终前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块在雷击后的特殊环境下,基因发生变异的夏季黑松露,拥有着本不属于它的、近似白松露的香气。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世界上再无第二人知晓!
这个男人……他只是从那个该死的地窖门口走过啊!他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拍卖会结束后,不管输赢。”
陈元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老人那颗正在狂跳的心脏位置,语气不容置喙。
“我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