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声“在呢，还要慢点”像一粒米掉进铁锅，啪嗒一声，把黑夜烫了个小洞。洞里漏下来的不是光，是更稠的豆浆味，像谁把一整条早点摊熬成一小勺，直接往你梦里滴。
猫肚皮上的“亮前豆”忽然竖起，像被谁拧了发条，滴溜溜转。转第一圈，你枕头往下塌了一厘米，露出一条缝，缝里爬出更小的你——大概六七岁，棉帽压得耳朵翘成两瓣小豆芽。他抱着一只搪瓷缸，缸底磕掉一块瓷，露出黑胚，像缺了门牙的嘴。小你把缸子举到你鼻尖：“姐，豆皮要凉啦。”
你伸手想接，指尖却穿过缸沿，捞到一把烫手的空气。小你咧嘴笑，缺牙处也冒出白汽，汽里裹着七年前那锅豆浆，咕嘟咕嘟，像替时间补拍音效。猫趁机打了个滚，肚皮上的豆被甩出去，落在枕头上，啪，炸成一张更薄的糖纸。糖纸上印着七格漫画，一格一格亮——
第一格，奶奶蹲在灶口吹火，火光把她的影子吹成一只大猫，猫尾巴扫到你小腿，你痒得直蹦。
第二格，你蹦掉一只鞋，鞋飞进灶台，奶奶拿火钳夹出来，鞋帮糊成巧克力色，她皱眉：“还能穿。”顺手往鞋里倒一勺豆浆，说是“补补”。
第三格，你穿着“豆浆鞋”踩雪，雪地里留下一串串奶白色脚印，脚印里浮起七个小泡泡，泡泡表面映着七张奶奶的笑脸，像七枚邮票，贴在天亮前的灰蓝信封上。
第四格，你把泡泡收集进罐头瓶，瓶口用旧红领巾扎紧，摆在窗台。半夜风大，瓶子“咕噜”滚到奶奶枕边，她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在豆浆里游，游到第七圈，醒来发现真有一滴豆浆挂在睫毛上，像偷偷哭过。
第五格，奶奶把睫毛上的豆浆抹下来，涂在干裂的手背，裂口立刻合拢，像被谁缝了一针。她冲你眨眼：“别告诉别人，这是魔法。”
第六格，你守不住秘密，第二天把魔法告诉同桌，同桌回家拿自来水往妈妈手上涂，涂完妈妈手还是裂，同桌挨了一顿屁股。你回家哭，奶奶给你煮七粒黄豆，说：“魔法只认黄豆，不认自来水。”你破涕为笑，觉得黄豆比童话真。
第七格，黄豆被埋进花盆，花盆里长出一只更小的猫，猫尾巴尖顶着一颗“亮前豆”，豆里写着：“慢点长，别超过回忆。”
漫画看完，糖纸“哧啦”一声自燃，火却冷得像雪，把床单烫出一朵冰花。冰花心包着一颗更圆的你——三十出头，穿高领毛衣，领口磨得起球，像被谁反复摩挲。三十岁的你冲六七岁的你伸手：“走，回家。”小你把破搪瓷缸往怀里一揣，缸子瞬间缩成钥匙扣，挂在他裤腰，叮叮当当，像一串笑。
你们并肩往枕头缝里走，缝越裂越大，最后裂成一条弄堂，弄堂口飘着早点香，却没人。雪把石板盖得油光，踩上去“咯吱”一声，像踩碎一块威化。六七岁的你蹦两下，回头冲三十岁的你喊：“姐，背我！”三十岁的你蹲下，背却平得像桌面，小你爬上去，重量只剩七粒黄豆，压得你肩胛骨发酸，酸里带甜，像第一次吃醋溜土豆丝。
弄堂尽头出现一扇木门，门缝塞着旧报纸，报纸日期是七年前的今天，头版标题被谁撕掉，只剩“天气……”二字。你推门，门轴“吱”——像奶奶那句“谁呀”被拉长成七秒。门后是一间更小的厨房，灶台比你膝盖高，锅盖上压着两块砖，砖缝里冒出白汽，像有人在底下偷偷抽烟。
小你滑下来，把钥匙扣往砖缝里一插，“咔”，锅盖掀开，里面没有豆浆，只有一张更旧的公交月票，票面粉得掉渣，印着七路车，起点“肚皮站”，终点“回家巷”。票背面用铅笔写着：慢点刷，卡旧。小你把月票递给你：“姐，你刷。”你拿指甲在“慢点”上划一下，票芯立刻鼓出一颗更小的黄豆，豆子表面浮着七个小孔，排成北斗，像七只眼睛同时眨了眨。
豆子滚到地上，弹七下，每弹一下，厨房就缩一尺，缩到第七下，灶台只剩巴掌大，锅盖变成一只怀表，表盖是豆浆皮做的，薄得能看见里面翻滚的蒸汽。怀表“叮”地弹开，没有指针，只有七根头发，头发缠着头发，打成结，像谁把七年里的“慢点”打了个死扣。
小你把怀表往你手腕一扣，表带自动缩成猫尾巴，毛茸茸，带着豆浆味。你忽然听见猫在门外叫，叫得极轻，像怕把夜吵醒。你推门出去，弄堂不见了，只剩一条更窄的楼梯，楼梯扶手是七根吸管拼的，吸管内浮着七段“咯吱”声——踩雪、推门、揭锅盖、撕日历、系鞋带、煮豆浆、说晚安——像七颗玻璃珠滚过七节竹筒，一节比一节低，一节比一节旧。
你往下走，走一步，怀表里的头发就松一圈，走到第七步，头发全散了，变成七条更软的小路，路牌写着：回头路，限速七秒。你选中间那条，路面是温的，像有人刚把豆浆泼上去，踩上去“咕叽”一声，脚趾缝里冒出七个小泡泡，泡泡里各映着一段更小的画面——
第一段，你半夜发烧，奶奶用酒给你擦脚心，擦一下，你笑一声，笑完就睡着，她继续擦，像擦一盏快要灭的灯。
第二段，你第一次逃课，躲在巷口小卖部，她找到你，没骂，只递给你一杯豆浆，杯底沉着七粒黄豆，她说：“喝完，回家。”你喝完，黄豆留在杯底，排成一把勺子，勺柄指向“原谅”。
第三段，你带男朋友回家，奶奶把豆浆熬得比平常稠，稠到能立住筷子，男朋友喝一口就皱眉，你瞪他，奶奶却笑：“苦点好，苦点才记得住。”后来你们分手，你回家哭，她给你煮新豆浆，这次放糖，放七勺，说：“甜也记得住。”
第四段，你工作第一年，给她买电动豆浆机，她用得磕磕巴巴，还是坚持用旧铝锅，说：“锅有锅味。”你把机器收进柜子，机器里长出一层灰，像谁给时间铺了层纱。
第五段，你出差三天，她把你小时候的棉袄改成猫窝，猫不睡，她睡，睡成小小一团，像猫窝里有另一只更老的猫。
第六段，你半夜接到电话，说她在路口摔了，你赶回去，她坐在雪地里，身边撒了一地黄豆，像谁把星星打翻。她冲你笑：“慢点，别跑，我没事。”你蹲下去系她鞋带，鞋带冻成冰条，系一下，断一下，断成七截，像七年里所有来不及的“慢点”。
第七段，你四十九岁生日，她已不在。你按她法子熬豆浆，锅边揭起一层皮，卷成小卷，含在嘴里，含化一半，剩一半贴在心口，像给自己贴一层更软的壳。
画面看完，路也走到头，尽头是一扇更矮的门，门楣低到必须跪。你跪下去，膝盖触到一块更暖的地板，地板缝里渗出七滴豆浆，滴成七个小圆点，排成“回家”。你伸手推门，门却先一步开了，像谁从里面等你。
门后是一口更大的井，井沿是黄豆砌的，井水翻滚，却不起浪，像被谁按下静音。井中心漂着一只更旧的搪瓷缸，缸沿缺了七块瓷，露出黑胚，像七个小月亮。缸里盛着一整片夜，夜被煮得咕嘟咕嘟，却一点不烫，像保温在七十度的回忆。
小你忽然出现，踮脚趴在井沿，把怀表往井里一扔，“咚”，井水立刻分出七层，每层浮着一张更小的你：一岁哭、三岁笑、五岁跳、七岁闹、九岁闹、十一岁闹、十三岁……每层都闹，闹成七个小漩涡，漩涡中心各漂着一粒更黄的黄豆，豆子表面写着：慢点捞，别碎。
你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水面，井水忽然升高，升得极慢，像谁把七年压缩成七厘米。升到第七厘米，井水停住，水面浮起一座更小的桥，桥身是七根吸管拼的，吸管内浮着七段“呼噜”——猫的、奶奶的、你的、雪落的、钥匙碰门、豆皮揭锅、心跳回窝——像七颗更软的珍珠，串成一条“慢点项链”。
你踏上桥，桥便下沉，沉一下，井水就褪一层，沉到第七下，井底露出一块更大的地板，地板上画着七格跳房子，格子各嵌着一颗更亮的黄豆，豆子排成北斗，勺柄指向“回家”。你跳第一格，格子软得像猫肚皮，跳第二格，格子硬得像冻豆浆，跳第三格，格子温得像七十度的额头，跳第四格，格子甜得像七勺糖，跳第五格，格子咸得像七滴泪，跳第六格，格子酸得像七瓣橘，跳第七格，格子空得像七个大后天。
跳完，七格忽然合拢，合成一张更大的车票，票面写着：回头号，第七格，检票口：肚皮，座位：慢点。你拿车票往心口一贴，车票立刻缩成一颗更圆的黄豆，黄豆跳到你舌尖，与之前那颗“回家”撞在一起，“叮”，像两颗糖瓷碰杯，碰出一声更轻的“在呢”。
你含着双豆，忽然听见猫在井外叫，叫得极慢，像把七年拉成七秒。你回头，井壁开始合拢，合到只剩一条缝，缝里伸出一只更老的手，手心里躺着七粒更热的黄豆，豆子各裂一条缝，缝里冒出极轻的“吱”声，像七扇同时被关上的门。
你把七粒豆子全揣进口袋，口袋立刻鼓成一只更小的保温桶，桶里“咕噜咕噜”，像还有七口豆浆在保温。你爬出井口，爬一步，井沿就缩一寸，爬七步，井缩成一颗更小的纽扣，纽扣自动缝在你睡衣领口，像给你扣上一层更软的壳。
黑夜此刻才真正按下“慢暖”键，暖到第七度，刚好照见“在呢”，又刚好照不见“慢点”。你低头，看见自己胸口浮出一行更淡的字：下一站，回家；检票口，肚皮；提示，请把“慢点”咽下去，别咬，让“回家”自己化。
你照做。舌尖一抬，两颗豆同时化开，化得极慢，像谁把七年熬成七秒，七秒又熬成一滴，滴在心口，烫得你轻轻“嘶”了一声，像七岁那年第一次喝豆浆，烫了舌尖，却舍不得吐。
猫跳到你枕边，尾巴尖那颗“亮前豆”闪最后一下，闪完便“咔”地缩成更静音的闹铃，时间还是——
大大后天的大大后天的大大后天的大大后天的大大后天，七点零七分零七秒。
你却已不再数。你把“慢点”折好，塞进枕边更小的小口袋，口袋是夜留给你的回头票。你闭眼，听见极轻极浅的一句——
“睡吧，我们有大把的‘还要慢点’，可以慢慢化，化到第七层，就能看见‘回家’。”
你点头，把“回家”含在舌尖，像含一颗不会化的豆。豆心慢慢渗出“肚皮”的七秒呼噜，呼噜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暖，像有人替你掖好被角，又像有人替你关上门。你终于睡着，呼吸慢成七个大后天，心跳慢成七点零七分零七秒，睫毛上的逗号轻轻颤，像给“慢点”留一盏最小最小的灯。
黑夜按下“慢暖”键，暖到第七度，刚好照见“在呢”，又刚好照不见“慢点”。你听见自己说——
“在呢，还要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