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似钝刀子刮过青云宗杂役峰的山坳,卷起地上的尘沙和枯草,扑打在倚靠在破旧柴房墙角的少年身上。
少年名叫秦宇。他缩了缩脖子,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多处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裹得更紧了些,依然抵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那张带着几分清秀的脸上,如今只剩下长年累月操劳刻下的疲惫与麻木,以及一抹深深的沉寂。他太瘦了,宽大的衣服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像一根被风雨侵蚀、随时会折断的细竹。
这里是青云宗杂役峰,所有修仙梦想最初、也是最卑微的起点。成千上万怀揣着御剑飞行、长生不死梦的人来到这里,最终绝大多数都消磨成了秦宇这般模样——沉默、认命、如一具被生活碾过、失去光泽的机械,麻木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劳作。
“秦宇!死哪去了?今天的兽栏打扫完了吗?!”一个尖利刻薄的吼声穿透寒风,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杂役管事李铁山,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正叉腰站在不远处的风口,三角眼锐利地扫过。他那身灰蓝色的管事服油光锃亮,与秦宇等人的破衣烂衫形成刺眼的对比。
秦宇沉默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昨日被踹伤的肋骨,带来一阵钝痛。他垂着眼,不去看李铁山那张写满鄙夷和权力的脸,低声应道:“回李管事,还没……这就去。”
“哼!磨磨蹭蹭,废物点心!”李铁山冷哼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秦宇脸上,“你这种人,也就配干这些脏活累活!动作利索点,再让老子发现你偷懒,今晚就别想吃……”
话音未落,另一个稍显机灵但同样瘦弱的杂役少年王小石小跑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李管事息怒,息怒!小的这就帮秦宇一起去,保证把兽栏收拾得干干净净!”他飞快地拉了秦宇一把。
李铁山瞥了一眼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的王小石,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声,目光却像毒蛇一样再次缠绕在秦宇身上,仿佛在掂量一块砧板上任他拿捏的肉。“废物玩意儿,连王小石都不如!也配进青云宗?”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附近几个探头探脑的杂役耳中。
窃窃的嘲笑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响起,带着世态炎凉。青云宗入门测试的景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秦宇脑海。那是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巨大的测试石前人头攒动,天骄们意气风发,光芒璀璨。轮到秦宇时,他满怀着希望将手按在冰凉的测试石上……那沉寂,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毫无反应。只有极其微弱、如同烛火将熄般的一丝元力波动。
主考的紫衣长老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平淡地宣判:“元力感应,微弱。资质…下下之品。分至杂役峰。”
“下下之品”这四个字,像烙印一样从此刻在秦宇的灵魂上。他被一群同样是失败者,却更需要优越感来掩饰的人包围着。“废柴秦”、“感应石都懒得动一下的家伙”、“走后门塞进来的废物”……无数恶毒、讥诮的称呼取代了他的名字,成了他在杂役峰的代名词。所有的骄傲和期望,都在那一刻被碾成了齑粉,随风飘散。
“愣着干什么?等着老子请你?晚上继续罚跪!”李铁山的不耐烦如同鞭子抽在耳畔,将秦宇从冰冷的回忆中惊醒。
他沉默地拿起比他还高的、散发着恶臭的铁铲和水桶,走向位于杂役峰最偏僻角落的兽栏。那里圈养着宗门低级弟子所用灵兽的饲料兽种,终日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腥臊恶臭,是杂役峰公认最脏最累的活计,通常是“奖励”给像秦宇这样的“刺头”或者“得罪人”的倒霉蛋。
寒风卷着粪便和腐烂草料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冰冷的铁铲柄冻得人手指发麻。秦宇没有抱怨,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从入门测试落定杂役峰的第一天起,他就在学一件更重要的事——隐忍。他必须忍,忍下李铁山无处不在的刁难和克扣——克扣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份额,将发黑发硬的干粮特意碾碎再丢给他;忍下那些资质稍好、有点背景的杂役指使和戏弄;忍下那些刻薄的嘲笑和明目张胆的欺压。
汗水、冰水和恶臭的混合物糊在脸上,他机械地铲除粪便、冲刷地面。沉重的劳作让瘦弱的身体里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哀鸣,旧伤和寒气交织,在骨头缝里阴恻恻地疼。
他偶尔会停下来,喘口气,冰冷发麻的手指,会下意识地隔着粗陋的衣料,按在胸口一个硬物的轮廓上。
那是一个残破的青铜碎片,大约只有拇指大小,边缘不规则,布满模糊不清、如同被时间严重侵蚀的暗纹。它毫不起眼,暗淡得像路边随意一块废铁疙瘩,混在一堆杂物里都不会有人看一眼。这是秦宇身上唯一一件不是青云宗发放的东西,是他模糊记忆中,那个支离破碎的家族或者遭遇惨祸的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亦或是他幼年流离失所时,在哪个荒山古墟意外捡到的破铜烂铁?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贴身戴着它,已经很多年了。
每当这时,秦宇那双被生活打磨得暗淡麻木的眼眸里,才会偶尔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像是死寂深潭底下的一点微弱星光。
值吗?它是什么?这卑微的生命,难道就注定在这恶臭和欺压下腐烂吗?
疑问没有答案。换来的只是李铁山巡视时,看到秦宇稍作停顿而再次爆发的咆哮:“秦宇!你又想偷懒?!看看你这废物样,连这点活都干得拖泥带水!天生废柴,就该累死在这污秽地里!还看什么看?你那破铜片能帮你铲屎不成?!”
周围的杂役爆发出哄堂大笑。王小石在不远处投来同病相怜却又爱莫能助的复杂目光,头垂得更低了。
秦宇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耻辱感和那丝渺茫的期盼在心头激烈撕扯,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能将人溺毙的冰冷死寂。他猛地低下头,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愤怒、屈辱,都深埋进那片恶臭的污泥里。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任何嘲笑,只是更加沉默地、近乎自虐般地挥动着沉重的铁铲。
直到黄昏收工的竹梆声沉闷地响起。一天,就这样在麻木的忍耐和刺骨的屈辱中耗尽了。秦宇拖着灌了铅般的沉重双腿,饿得前胸贴后背,拿着那份刻意被李铁山碾成碎末的黑饼,一步一步挪回那个四面漏风的破败通铺大屋。屋角是他那仅有一席之地的位置,靠墙,也是最冷的地方。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极限,精神的屈辱更是如同烙印,火辣辣地烫在灵魂深处。他甚至没力气去想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碎饼,只想赶紧钻进那堆破絮里,也许昏睡过去,就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他侧躺在冰冷的干草堆上,寒意顺着背脊直往骨头缝里钻,昨日被李铁山踹中的肋部阵阵闷痛。屋外寒风呼啸如鬼哭狼嚎,穿透墙壁的缝隙,带走他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意识在冰冷和疼痛中变得昏沉。就在他感觉全身血液都要冻僵,连思考都是一种奢侈的负担时——胸口。极其微弱地。传来了一丝温意。像严冬里落下的一小片雪花,微不足道,稍纵即逝。微弱到秦宇那被冻得麻木的身体都差点忽略,微弱到让他以为是幻觉。
是那块冰冷的破铜片?
秦宇猛地一个激灵,昏沉混沌的意识被这丝突如其来的暖意骤然惊醒!他僵硬的手指下意识地、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按向胸口。隔着粗布衣衫,那金属的触感依旧冰凉。但,那一丝暖意…并非错觉!它像沙漠中濒死旅人看到的海市蜃楼,又像无边黑暗里悄然点亮的一星烛火。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它正从碎片与胸膛贴合的位置,缓慢地、固执地、倔强地渗入他冻僵的皮肉,一丝丝熨烫进几乎凝滞的血液里!
惊疑如同冰冷的浪涛,瞬间冲击了被冻木的头脑。这是什么?那破铜烂铁…怎么可能?!他紧握着碎片,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交织着难以置信、茫然无措、乃至一丝…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微末希望。
破铜片?死物?错觉?不!刚才那一瞬的暖流…如此真实!它…似乎真的在…发热?!
死寂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