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依旧在跳。
只是那光，不再温暖，反而将地上欧阳克那逐渐僵硬的尸身影子，扭曲、放大，投射在素白的墙壁上，像一个挣扎着不愿散去的、血腥而狰狞的噩梦。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雨后的潮湿水汽与那股阴寒内力残留的气息，在密闭的书房里郁结不散，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死亡的味道。
柳轻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娇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那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她的目光，先是带着一丝茫然与惊悸，掠过地上那具曾令无数人胆寒的尸体，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定格在李不言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写满平静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潭被搅浑的深水，有未完全褪去的、对慕容家雷霆手段的恐惧，有深藏眼底、几乎被磨平了棱角的疲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解脱。欧阳克的死，像砍断了她身上一道最沉重的枷锁。
“你……你真的杀了他。”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沙哑与难以置信。
“他若不死，死的就是我。”李不言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刚才那场电光石火、险象环生的巅峰对决，真的只是随手拂去了衣襟上的一粒尘埃。他走到桌边，目光扫过，精准地拿起那个他熟悉的、柳轻轻总是习惯性备着的白玉酒壶，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灼烧感暂时驱散了骨髓里渗出的寒意与激战后的疲惫。“现在，”他放下酒壶，目光如两盏不灭的孤灯，照亮柳轻轻苍白的脸，“障碍暂时清除了。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柳轻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的味道让她几欲作呕，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迷茫的夜色，雨水如同无穷无尽的泪珠，顺着雕花窗棂蜿蜒流下，在窗纸上划出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
“你说得对，”她终于开口，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背对着李不言，肩膀微微耸动，“老坞主……义父他，确实是中毒而死的。”她顿了顿，仿佛说出这句话，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但不是你下的毒。”
李不言握着酒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是慕容家。”柳轻轻猛地转过身，脸上强行维持的冷静面具出现裂痕，那之下，是五年积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刻骨恨意，“一种名为‘相思入骨’的慢性奇毒，无色无味，混在坞主日常饮用的、他最喜爱的云雾茶里。日积月累，侵蚀心脉，表面却只是日渐憔悴，心神不宁。下毒的人，是慕容家早在十几年前，就安插在桃花坞厨房的一个老厨子，看起来比谁都老实忠厚！”
“他们为什么要害老坞主？”李不言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因为桃花坞，挡了他们的路。”柳轻轻眼中闪过锥心的痛楚，仿佛又看到了义父日渐消瘦却依旧刚毅的面容，“慕容世家，看似是北方武林魁首，实则野心勃勃，触角早已深入朝堂。他们意图彻底掌控江南的漕运命脉和利润惊人的私盐贸易。桃花坞虽不直接参与这些买卖，但在江南武林声望极高，一呼百应。老坞主为人刚正不阿，多次严词拒绝了慕容家看似合作、实则吞并的拉拢。对他们而言，不肯归顺、甚至可能成为阻碍的绊脚石，自然要……无情踢开，碾成齑粉！”
“那场大火？”李不言的心，如同系上了巨石，不断下沉。
“是为了毁尸灭迹，彻底掩盖‘相思入骨’中毒的痕迹，让仵作无从查起。”柳轻轻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同时……也是为了制造一个完美的、能转移所有视线的替罪羊。一场大火，足以烧掉所有证据，也足以……烧起所有人的愤怒。”
李不言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所以，我就成了那个他们选中的、最合适的替罪羊？”
“是。”柳轻轻抬起眼，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那目光里有深深的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玩弄、身不由己的无奈与痛苦，“那晚，我确实看到有人从义父房中闪出，身形、步法，与你至少有八分相似！后来，又在你的住处，‘恰好’搜出了半包未用完的‘相思入骨’……人证，物证，动机，他们散布你求爱不成反生恨意，一切完美！慕容家的人就在一旁冷眼旁观，暗中施压，我当时……我当时刚刚失去至亲，又悲又怒，心神大乱……我……”
“所以你就指认了我？”李不言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愤怒，是悲伤，还是一种早已麻木的平静。五年的恨意，在此刻得知真相时，竟变得有些空洞。
“我不止指认了你！”柳轻轻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突然激动起来，眼圈瞬间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我还被迫……服下了‘断肠蛊’！是欧阳克亲自下的蛊！他用我的性命要挟！若我不听命于慕容家，不帮他们坐实你的罪名，每月十五子时发作时的痛苦，万蚁噬心，穿肠烂肚，足以让最刚强的人跪地求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用我的命，逼我作伪证！逼我交出象征桃花坞主传承的桃花暖玉作为投名状！逼我这五年来，成为他们摆在明面上、光鲜亮丽实则提线木偶般的‘桃花夫人’，替他们打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清洗那些沾满鲜血的银钱！”
她猛地伸手，扯开自己月白寝衣的领口，露出精致锁骨下方一个极其诡异、形状宛如三片桃花花瓣交错、颜色青黑、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印记！“你看！这就是‘断肠蛊’的蛊印！每月发作，它便会显现，颜色愈深，痛苦愈烈！李不言，你以为我这五年，愿意过着这种仰人鼻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吗？！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无时无刻不想着解脱！”
李不言沉默了。他看着柳轻轻锁骨上那个刺眼而邪恶的印记，看着她眼中那压抑了五年、几乎要将她自身燃烧殆尽的委屈、愤怒、不甘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心中那翻腾了五年的、针对她的恨意，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复杂的、沉痛如铅的情绪。原来，这五年，她并非高高在上的背叛者，她同样是受害者，是身陷囹圄、被慕容家这头巨兽牢牢操控、无力挣脱的可怜棋子。他们，都是这盘棋局中的牺牲品。
“那块桃花暖玉，”李不言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问出了最核心的关键，“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值得慕容家如此处心积虑，不惜毁灭桃花坞，嫁祸于我，也要得到它？”
“那不仅仅是一块能温养经脉的暖玉，”柳轻轻整理好衣襟，神色变得无比凝重，仿佛在诉说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玉的本身，是以一种早已失传的‘血髓玉’雕琢而成，内里以微雕之术，刻着一幅极其繁复精密的地图！那地图指向的，是前朝覆灭之时，一批由皇室死士护送出京、未来得及转移的、足以动摇国本的巨额宝藏的埋藏地点！据说其中不仅有富可敌国的金银珠玉，更有前朝收集的武功秘籍和神兵利器！老坞主也是偶然在一次整理先人遗物时，才破解了这个秘密，也因此……招来了这灭顶之灾。慕容家处心积虑，谋划多年，就是为了得到它，用以支撑他们那庞大的野心！”
真相，如同散落各处的拼图碎片，在这一刻，被柳轻轻的话语，一块块地拼凑起来，逐渐显露出其庞大、黑暗而狰狞的全貌。五年的冤屈，背负的污名，终于在这一刻得见一丝曙光。但这曙光，却并非温暖明亮，反而透着阴谋的血色与权力的冰冷，照亮的前路，是更加险峻的悬崖和更加深邃的黑暗。
“欧阳克已死，”李不言的目光落在柳轻轻锁骨的位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的蛊毒……”
“没用的。”柳轻轻绝望地摇了摇头，脸上血色尽褪，“‘断肠蛊’诡异非常，乃是慕容家秘传，据说母蛊由慕容家主亲自掌控。唯有下蛊之人，或者慕容家特有的独门解药，方能彻底解除。欧阳克一死，他身上的子蛊必然随之消亡，母蛊必有感应！慕容家立刻就会知晓此地变故！他们绝不会放过我这个‘叛徒’，更不会放过你这个杀了他们重要棋子、知晓了他们部分秘密的人！接下来来的，只会是比欧阳克更可怕、更冷酷的高手，或许是慕容家的长老，或许是……‘铁卫’！”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语，就在此时——
“咻——！”
窗外远处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凄厉的鸣镝之声！那声音如同恶鬼的嘶嚎，瞬间划破了雨夜短暂的宁静！
紧接着，是几声极其短促、几乎同时响起的惨叫！声音来自宅院不同的方向，显然是柳轻轻布置在外围，或者欧阳克带来的那些慕容家暗桩，在瞬息之间被人以雷霆手段清除了！
柳轻轻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雪，失声道：“他们来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快！是慕容家的‘铁卫’！专门负责清除叛逆和棘手目标的杀戮机器！”
李不言眼神一凛，周身肌肉瞬间绷紧，手已牢牢握住了腰间的“不语”刀柄。能如此快速做出反应，并且无声无息、几乎在同一时间解决掉外面的好手，来者必然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且武功极高的精锐！绝非易与之辈！
“从密道走！”柳轻轻当机立断，再无半分犹豫。她快步走到靠墙的书架旁，伸手握住一个看似装饰用的、不起眼的青瓷花瓶，用力向左旋转了三圈，又向右回旋半圈。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沉重的书架无声无息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漆黑洞口，一股带着泥土和霉味的冷风从洞中涌出。
“这条密道是义父当年暗中修建，直通西湖边一个隐蔽的芦苇荡，那里系着一艘乌篷小船！快走！”柳轻轻语速极快，推着李不言向洞口而去。
“一起走！”李不言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手腕冰凉而纤细，微微颤抖着。
柳轻轻却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反而用尽力气将他推向那漆黑的密道入口，脸上挤出一个无比凄然、却又带着决绝意味的笑容：“不行！我走了，蛊毒发作之时，没有他们暂时赐下的缓解药物，必死无疑！而且，我必须留在这里，尽量拖住他们，为你争取更多的时间！”
“不行！”李不言断然拒绝，眼神坚决。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留下送死。
“李不言！”柳轻轻厉声喝道，眼中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你还不明白吗？！从五年前开始，我们就都只是这盘巨大棋局上任人摆布的棋子！现在欧阳克死了，棋局出现了变数！你是唯一一个可能跳出棋盘，甚至……掀翻这棋盘的人！去找那宝藏？或者去找能对抗慕容家的势力？无论如何，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才能为我们报仇！才能为义父报仇！才能揭开这所有的真相！还你自身一个清白！”
她猛地将一样东西，硬塞进李不言的手里。那东西触手冰凉滑润，带着她指尖残留的一丝余温，形状似乎是一块碎裂的玉片，边缘并不规则。“真的桃花暖玉虽已上交慕容家，但我当年……偷偷用特殊药泥拓下了玉芯地图最关键部分的纹路！拿好它！这是希望！”
密道外，嘈杂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金属兵刃出鞘时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已经如同催命的鼓点，清晰可闻，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粗暴的呵斥与房门被踹开的碎裂声！
“走啊——！”柳轻轻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近乎疯狂地将李不言推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随即，毫不犹豫地、飞快地合上了书架！
“咔嚓！”机括复位的声音，轻微却决绝。
在书架合拢、最后一丝光线即将被吞没的刹那，李不言透过那狭窄的缝隙，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柳轻轻那双决绝中带着无尽眷恋与悲伤的眼睛，以及她眼角那滴晶莹的、如同碎钻般滚落的清泪。
还有她那句，几乎微不可闻、却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灵魂深处的低语：
“保重……李郎……”
密道内，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漆黑与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如同擂鼓般剧烈跳动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潮湿、阴冷、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包裹着他。
李不言紧紧握着手中那块尚带余温的冰冷玉片，那轻微的触感，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他心如刀绞，几乎无法呼吸。五年刻骨的恨意，一朝冰释，换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沉重、更残酷的担子，和眼前这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
他知道，柳轻轻选择留下，面对如狼似虎的慕容家铁卫，结局几乎注定，凶多吉少。
但他更知道，她现在是用自己的生命，为他争取来的一条渺茫的生路，也是一个可能扭转乾坤的机会！他不能辜负这份以生命为代价的牺牲！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和对危险的直觉，沿着狭窄、陡峭而湿滑的密道阶梯，快步向下，向着那未知的出口前行。
耳边，在最初的死寂之后，隐约能听到头顶上方、书房方向传来的激烈打斗声、桌椅碎裂声、以及柳轻轻那带着决然意味的呵斥！那声音如同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短暂而绚烂，随即，便被更巨大的声响和寂静所吞没……
李不言咬紧牙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只是一步步，坚定地，向着前方那一点微弱的光亮走去。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前方的光点逐渐扩大，变成了一个出口的形状，同时，隐约能听到湖水轻轻拍打岸边的哗哗声。
出口到了。外面依旧是深夜，但雨已停歇，厚重的云层散开了一些，一弯清冷孤寂的残月挂在天边，将淡薄而凄清的银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李不言谨慎地钻出密道，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被茂密芦苇丛掩盖的极其隐蔽的小小码头边。一艘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乌篷船，静静地系在岸边的一根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他不再回头，纵身跃上小船，利落地解开缆绳，将内力灌注于撑篙之上，轻轻一点岸边，小船便如同一条灵活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出芦苇荡，驶入了开阔而茫然的西湖湖心。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
柳宅的方向，在那片熟悉的垂柳深处，此刻，竟有冲天的火光隐隐闪现！那火光在残月的清辉下，显得格外刺眼，映红了那片区域的天空，如同盛开了一朵巨大而凄艳的、象征着毁灭与终结的……血色桃花。
李不言紧紧攥着手中那块承载着秘密与牺牲的玉片，冰冷的玉石几乎要被他的体温焐热，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慕容世家……桃花债……宝藏图……柳轻轻的泪与血……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恩怨，所有的情感，如同眼前这看似平静无波的西湖水面，月光下美丽静谧，水面之下，却早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他知道，从现在起，他不再仅仅是为自己洗刷那五年冤屈而战。
他的肩上，背负着桃花坞上下几十条人命的血海深仇！
背负着老坞主柳如烟知遇之恩却惨遭毒手的沉冤！
背负着柳轻轻以生命为代价的牺牲与那最后一声“李郎”的期望！
他的刀，他的命，从此与这庞大的、黑暗的阴谋彻底捆绑在一起。
小船破开平静的湖面，驶向茫茫无际的夜色深处。
李不言的身影，在残月清冷的光辉下，立于船头，显得愈发孤独，如同天地间一叶无根的飘萍。
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松。
他的眼神，比天边的寒星更加冰冷，也更加坚定。
他的路，还很长，遍布荆棘与陷阱。
他的刀，注定将要饮更多的血，更强者的血。
桃花劫，看似了结，实则……才刚刚开始。